這許多年,都在給他答案。
“說兩句話吧,”意識到正在發出聲音時這話已經說出了口,“太安靜容易疲勞。”
李白似乎被嚇了一跳,立刻把他抱得更緊了,嘴裏也念念有詞:“說話……我說什麼我想想我……哦我知道了!”
原來是在自問自答。
“昨天晚上我突然想到,最開始我找紅麵具,沒找對方向,跑到浙江福建那邊去了,”他用下巴蹭蹭楊剪的後背,聲音仿佛騰起水汽,也輕飄飄的,“在這兩個省的交界處,有個小縣城叫蒼南,我去之前查資料看到有人寫文章說那裏一年四季下雨,住在那兒的人全身長著細鱗,離開家鄉,就會死去。”
“我真去了,紅麵具沒找到,那兒的人也都很正常很普通,”李白把自己說得不好意思,“在火車上我又看了一遍那篇文章,原來漏了一段,作者在文末說他也沒去過蒼南,寫的全都是他的想象的故事。”
“很有意思的故事。”楊剪由衷道,“你還找過哪些地方?”
“嗯……鷹潭,宜春,鳳凰,江口,就一路往西唄。”
“我知道自己很傻,長鱗片的人,離家就死的人,怎麼可能存在啊,”又聽李白笑道,“但是昨天我看到那些老人圍著火唱歌跳舞,我就忽然想到蒼南的事,我覺得他們離開這裏可能真的活不成。他們是把血長進土裏的樹。”
“類似的話楊遇秋也說過。”楊剪聽他講完,這樣說。
凍住了,那種叫做氣氛的東西。這應該是這十一年來,他們之間,第一次說起這個名字。
楊剪聽到沉默,連呼吸聲都停止,這是刹那降臨的靜謐。卻也知道李白聽懂了,周身剛剛鬆弛的力度已經瞬間緊繃回來。這是他開口的機會嗎?前幾分鍾還在琢磨要如何提起舊事。那處斷崖也已經不遠了,他放慢車速,勻出右手輕輕地拍了拍李白的手腕,“在火車站她對我說,有人可能想要一個女孩,有人可能想要男的,但很少有人男女都想要,一起離開這兒我們可能會死得很早,活不過一個星期。”
“……楊老師。”李白的手指揪緊夾克的布料。
“沒什麼的,”楊剪卻很放鬆,“坐拖拉機進縣城,再搭公交去火車站,有半天路程,她一直想甩掉我,我也一直跟著她,這是她最後沒辦法了和我說的話,看到我還是不走,以後就再也沒有說過。”
李白靜了好一會兒,“可她還是死得很早。”聲音很小,也很恍惚。
“至少比一個星期多。”
“不是,你也不能這樣想……”李白卻這樣說,好像肯定了楊剪的想法就是給自己的所作所為開脫似的。
楊剪打斷他的如履薄冰:“生命是偶然的,無論是它的產生還是過程,隻有死亡是必然,你同意嗎?”
“我?”李白怔怔道,“我,同意。”
楊剪“嗯”了一聲,又道:“所以它總會發生。”
“那可能是我讓它提早了吧。”李白的聲音已經啞了。
“也許是你讓它推遲了呢?她以前就自殺過,我不在的時候,是你給她開藥。”
李白吸了吸鼻子,又把頭垂下了。
“當時我跑到現場,跪下發現她還沒斷氣,”楊剪望向前方約十米處一顆枝幹扭曲的樹,兩株並蒂,現在左邊卻斷了半截,他知道那是菩提,“和我說了三句話,提到了你。”
而此刻的李白已經不敢發出聲音了。
“第一句是她害怕。”
“第二句是對不起。”
楊剪把摩托停下,還差半米,就在那個急轉彎前。
“第三句,”他打開方才踩在腳下的折疊拐杖,交給李白,“她說‘你,小白,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