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一看,隻見羲嵐輕搖羽扇,也站在崖邊,頭戴襆頭,腳穿翹頭靴,看上去有幾分帥氣,眼睛卻是一汪彎彎的清泉,澄澈得不容置疑。哥舒翰道:“裴娘子何出此言?”
“久戰兵乏是自然,元帥有所顧慮可以理解,但安祿山理應更加焦慮。”
“何以見得?”
“叛軍自範陽出師,遠征至此,兵貴神速,糧草和人心都禁不住如此幹耗。安祿山的叛軍還有大半是唐軍,現下他們助紂為虐,拖得越久,軍心越不穩,極易被煽動發生內亂。”說到此處,羲嵐用羽扇指了指陝郡的方向,“若元帥是叛軍,會將自己的孱弱軍隊暴露在那種地方麼?”
“不會。”
“羲嵐篤定,此乃伏擊之計。”
哥舒翰目光變得清晰了許多,擊掌道:“裴娘子言之有理,我險些糊塗了。我們有潼關為天然屏障,如有神助,萬萬出不得關。來人,傳令下去,加強防備,閉關死守,拒不出關!”
當日起,哥舒翰臨時炒了幕僚,把羲嵐叫去與他共圖擒賊之計。羲嵐想出各種裝神弄鬼嚇唬敵軍的套路,哥舒翰拍案叫絕,說若能打敗安祿山,那可真是古有淝水赤壁,今有潼關桃林。羲嵐也分外開心,與他約好待凱旋班師,一定共飲三百杯,不醉不歸。哥舒翰笑說,那老家夥我恐怕得先歸。
計劃是美麗的,現實是悲催的。不管哥舒翰與羲嵐的兵書如何計劃周全,都頂不住天子一道敕書。朝廷接到敵軍消息後,李隆基下詔命哥舒翰立即出兵,收複洛陽。接到敕書哥舒翰臉都白了,忙上書回奏解釋緣由。是時郭子儀、李光弼在河北擊敗史思明數次,接連傳來捷報,也支持哥舒翰堅守不出一策。李隆基搖擺不定,楊國忠卻氣得吹胡子瞪眼,覺得哥舒翰是為圖一己之利才拒不出戰,硬用三寸不爛之舌,讓李隆基相信哥舒翰是個庸臣,膽小自私,老不中用。李隆基一連派遣使者四下潼關,催哥舒翰迎擊安祿山叛軍,哥舒翰裝了四次屍體。
六月初,常山顏氏兄弟也起兵反抗安、史叛軍,周圍州郡大受鼓舞,隨之響應,因而斷了叛軍北回的後路。哥舒翰聞此激動萬分,想著安祿山這狗賊死定了,正欲再度上書朝廷,使者卻第五次來潼關傳詔說,若元帥再度抗旨,拒不出兵,誅滅三族。羲嵐在賬外聽見,嚇得扇子落地,羽毛亂飛。哥舒翰捶胸痛哭道:“豺狼入京,我大唐命數已盡啊!”
初四早,羲嵐在潼關山崖上往下望,見哥舒翰出兵十八萬,幡旗蔽日,刀劍如林,浩浩蕩蕩地往靈寶西原去了。日落時分,遠處硝煙滾滾,烈火熊熊,絕望的哭號聲連在山崖上都能聽見。阿妮蠻也看著遠處交戰的方向,有些期待地說道:“那邊殺得如此激烈,是我們贏了嗎?”
若“我們”是指你親爹那邊,那你說對了。羲嵐心中這樣想,卻隻是轉過頭去,西望長安的方向,長而無聲地歎了一口氣。
哥舒翰星夜狼狽逃回,西渡黃河時,身後隻有殘兵百騎。因士氣衰落,又伸手不見五指,唐軍輜重人馬紛紛翻落入潼關外的戰壕,眨眼工夫把戰壕填成平的,後來的兵卒踏著同僚的屍體躲回潼關。十八萬大軍,最終隻剩八千人,潼關外的桃林也被血染得一片斑駁。
或許是國破山河在令人不禁感傷,羲嵐白日在軍營中鼓勵殘兵敗將,遣人為他們療傷送藥,到晚上一個人躺在枕上,卻輾轉難眠了一個時辰,才沉沉睡去。她做了無數個淩亂的夢,每一個都與前世有關,她在夢裏到處尋找逸疏,大半夜卻連他的背影都無緣一見。最後一個夢裏,她總算見著了逸疏:他們回到了搖光山,一起坐在三千仞的山崖頂,眺望一輪金日,萬裏雲海。她靠在逸疏肩上,逸疏握著她的手。她輕輕說,若是能一世如此,那該多好。現在有點後悔當初走掉了麼。
逸疏說,嵐嵐,我離開搖光山是為了保護天下,也是為了保護你,所以不曾後悔過。若是一開始便有這樣的結局,我也不會考慮離開搖光山。我們生同衾,死不同穴,雖然結局不算美滿,但你我到底是一世夫妻。若不是我元神已經耗盡,再無轉世機會,我一定會在千百個輪回中尋到你,與你再生生世世恩愛到白頭。
她緊緊拽著他的胳膊說,你別嚇我,我先說我是嚇唬你的。當年在紅蓮之火中,我沒有把自己徹底燒掉,我轉世了,你可千萬要來找我。
逸疏笑了笑說,我們嵐嵐總是如此聰明,會給自己留一條後路。可惜我沒你聰明,有些死心眼,所以說啊,我永遠鬥不過你。
她急得哭了出來,說她錯了,請他留下來。他擦去她的眼淚說,負心人原本是我,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你道歉,隻會令我更加自責。可惜世事如此,我們誰都無法改變曆史。我的時間不多了。來,讓我再抱你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