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訊室裏一片寂靜。

“你們就讓我死後能夠閉上眼睛吧!我太想我的兒子啦!”這是一聲發自心底的哀號,是來自死潭枯井、萬般絕望中的一絲一縷的希翼。宮乃晟已全身癱軟,要不是因手銬腳鐐,他會從椅子上滑落下來,和剛才的口若懸河判若兩人。

沈洋極力遊說局長答應宮乃晟的請求。為明確責任,還親手擬就了一份報告,詳列了為防止犯人脫逃和被劫的安全措施,其嚴密和萬無一失的程度簡直不亞於對中央首長的一級保衛。局長終於在這份報告上簽了字。

幾天後的一個清晨,宮乃晟原來住處的老鄰居們發現樓前樓後來了不少穿便裝的彪形大漢,正在納悶兒,一輛暫新的奧迪轎車徐徐地停在最西端的樓門前。西裝革履的宮乃晟從容地鑽出轎車。兩個高大英俊、穿著三緊夾克的青年人保鏢似的緊挨他的左右。一個五十多歲、文質彬彬的老者緊隨其後。

宮乃晟的兒子正在餐廳的圓桌上全神貫注、一臉莊嚴地數錢,其神聖肅穆不亞於虔誠的佛教信徒在焚香。一毛的、五毛的、一元、五元的,分門別類,碼放得整整齊齊。裏麵已沒有花紙頭一類的替代鈔。由此可見他的病情可能略有好轉。

通向裏屋的門敝開著。老太太和幾個女兒表情複雜、略帶緊張地注視著來人,盡管他們事先已得到招呼。

宮乃晟默默地注視著兒子。此刻,他的心情和臉上細微而又迅疾的變化是筆墨難以形容的。

沈洋和兩名警察也沒有說話。

兒子終於抬起頭,看到來人,顯得很迷惑,又回頭望望裏屋的姥姥,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宮乃晟快步走過,一把抱住兒子,將麵頰往兒子柔軟的、發香濃鬱的頭上蹭。

兒子力氣不大地掙紮。

宮乃晟扶著兒子的麵頰,讓兒子的臉正對著自己。他的喉嚨滾熱,失去了發音的功能。他不能讓眼淚和話語一齊湧出,拚命掙紮,終於成功,嗓音低啞而蒼涼:“孩子,你還能認識我嗎?”

兒子還是那麼溫順,腦袋被捧住了也就不再動,開始認真地看宮乃晟的臉。他的眼睛因為如同冰川般清澈透明,所以每一個細微的心理變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首先是疑惑,後又覺這人麵熟,開始費力地搜索記憶,終於像一個自信心不強的小學生在回答老師的問題時所用的那種似答似問的語氣,細如蚊蠅地說:“你… … 是爸爸麼?”

“是爸爸!是爸爸!… … ”宮乃晟再也控製不住自己,淚水滴到孩子的頭發上。他一會兒抱住兒子,讓感官享受溫馨;一會兒又推開孩子,讓眼睛體驗愉悅,反反複複。他知足了。在他即將到另一個世界時,兒子認出了他!他聽到了世界上最偉大的、絲毫也不亞於“媽媽”的兩個字眼!他要牢牢記住兒子的麵孔,把他刻在靈魂裏;他要久久地留住擁抱兒子時的感覺,把它深植於皮肉中。他要把這些財富帶到另一個世界,使他能在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有所寄托。

宮乃晟最後一次抱緊兒子,最後深看了一眼兒子,不是轉身向門外走去,而是倒退著向門外走去,盡量使目光在兒子身上多停留一會兒,直至刷著紫紅色防鏽漆、尤如凝血的防盜門擋住他的視線。

他覺得自己置身在另外的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