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你若有事,我就去陪你(1 / 3)

龍脊山中,更深夜靜,沉寂無聲。

天空好似墨黑的穹彎,星月鑲嵌,群山如列,連綿起伏,一眼望不到邊。山頭上積著白雪,白雪外麵籠罩了一層霧沼沼的灰雲。有煙雲流動著掠過山巔,在星月交映下看去,像是無數條詭異的露著雪白背脊的遊龍。

一切,都是這樣詭異。

一長隊正在行進的官兵,看人數怕有幾千餘眾,戰馬也不計其數,間中大旗飄揚,颯颯迎風。旗上碩大的一個“秋”字,隊伍整齊有序,士兵部分騎馬,部分快速步行,不時有武官騎馬來回吆喝,“快,快,快跟上,一刻不能耽擱。不然秋將軍怪罪下來,大家都別想好過。”隨著將士的快步前進,揚起漫天黃土。

遙遙行在最前頭之人,一襲銀甲黑袍,正是秋庭瀾。

行至半路時,山間夜風嗚嗚作響,林中不知名的鳥兒“哇哇”亂叫著,突然“轟”地一聲都飛離了枝頭,衝向沉寂的夜空。

遠遠的,數不清的人馬如一道屏障般逼近,馬蹄聲如奔雷席卷,一時間分不出有多少人來。

秋庭瀾停住馬,麵色逐漸陰沉下去,手緊緊握住韁繩,端坐於馬上,紋絲不動。

一名副將縱馬上前,聲音中有些焦慮,“將軍,我們被人攔截了。今夜我們秘密調動,怎會有外人知曉?”

秋庭瀾緩緩抬起一手,示意副將噤聲,一指朝前一橫。

但見火龍接天而來,頃刻間山穀中充斥著鬆香燃燒的味道。很快,來人的軍隊將他們團團圍住。頭前一馬緩緩行至秋庭瀾麵前。

火光灼灼閃耀下,來人麵容極富棱角,信眉發張,黑沉沉的眸子深邃不見底,整個人渾如一把利劍,寒光迫人。

秋庭瀾暗自倒吸一口冷氣。

來人冷哼一聲,“怎麼,現在見到我連喊一聲也不會了?”

秋庭瀾眉心一簇,“爹爹。”

秋景華雙目直視秋庭瀾,怒意毫不掩飾,“庭瀾,你深夜帶兵,可是要入皇宮?”

秋庭瀾垂眸不答,隻道:“尋常調兵而已,爹爹多心了。”

“是麼,皇帝重病。尋常調兵你可有聖諭?”秋景華伸出一手來,“拿來我瞧瞧。”

秋庭瀾微眯雙眼,知瞞不過,他拽一拽馬韁繩道:“爹爹,你不是尚在停職中,恐怕這些事不歸你管轄罷。”

秋景華眸中凝起一縷寒光,“哼,你還知道我是你爹?!明人不說暗話,你想調兵助龍騰占領皇宮,你休想!如今看來,好在我被停職了,私下裏想做些什麼無人能知曉。這點看來,還是龍霄霆目光長遠,非常時機不如急流勇退,靜靜蟄伏等待契機。今夜我調動了龍霄霆手下剩下的全部黑衣錦衛,就等著攔截你!”

“瑞王的錦衛,你怎可能調動?”秋庭瀾一驚。

“怎麼不可能!”秋景華輕輕擊掌。一騎自他身後緩緩踏來,銀甲黑袍,瞧著容貌正是龍霄霆手下錦衛統領奉天。

秋景華得意笑道:“你恐怕不知道罷,這麼些年,其實奉天一直都聽命於我。無需雷霆令,我也能調動黑衣錦衛。哈哈——”突然,秋景華斂了神色,薄怒道:“逆子!秋家生你養你栽培你,何曾虧待於你?緣何出了你這麼個不孝子,胳膊肘往外拐?!你說,從你任職以來,可有為秋家出過一分力?我秋景華奮鬥一輩子,最恨最無奈之事,便是生了你這個逆子!半分忙都幫不上,盡扯我後腿。我真後悔將你養大,早知這樣,不如出生時就掐死你!”

秋庭瀾眼中盡是隱痛,他雖心知父親從小不喜自己,可這般驟然聽他說出來,心底還是被深深刺痛了。深吸一口氣,他字字震聲道:“爹爹,道不相同不相為謀。”

“哼。今夜你我父子定要做個了斷,你想助龍騰,除非你殲滅我身後帶來的錦衛,再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忤逆子,我倒要看看你有沒有本事手刃自己的父親。”

“爹爹——”秋庭瀾狠狠一閉眸,無奈喚道。手刃親父,他怎可能做到,人人都道他與秋家格格不入,與秋家背道而馳,從不為秋家的利益考慮。其實他們何嚐知道,他所做的一切,全都是為了秋家。爹爹如此執著權勢,可哪朝哪代外戚專權能有善終?最後都是滿門抄斬的淒涼結局。又豈能有一人篡位成功?!執念本身就是罪孽。哪個皇帝願意永遠受人控製?!當翅膀硬時,便是斬殺能臣之時,為何爹爹看不懂、看不透。他不想秋家會有被滿門抄斬、永遠絕後的一日。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想保全秋家一點安寧與平靜罷了。他常年戍守邊疆,立下赫赫戰功,不過是希望能替爹爹從前犯下的錯,做一點補償。可是這一切,爹爹不會懂,他永遠都不明白自己的苦心。

“想好了沒?快動手罷。不過我可提醒你一句,我帶來的人,可是你兩倍有餘。有幾分勝算,值不值得,你自己掂量。”秋景華偏過臉去,聲若洪鍾。

秋庭瀾臉色有些蒼白,垂下手中韁繩,“爹爹,你知道的。自相殘殺的事,我做不到。”

秋景華見他口氣有所鬆動,捋一捋胡須,眸中略過兩道精光,字字勸解道:“硬碰硬今日你必定吃虧,其實我也不想為難你。我知道讓你助我,不太可能,爹爹隻希望你這時能保持中立。至於皇位最終由誰繼承,自有天命!”

秋庭瀾想了許久,眸色烏沉如墨,終開口道:“好,我中立。”轉首,他吩咐身邊的副將道:“傳令下去,原地駐紮,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妄動一步。”

一眾士兵連著趕山路,本就處於極度疲勞,聽到這話時,紛紛原地盤坐休息。

秋景華聽罷,滿意地點點頭,揚一揚眉,唇邊露出一點笑意。很好,庭瀾終究還是他們秋家的人,到了關鍵時候,總算還認他這個爹。如此甚好。想著他已是吩咐了下去,“奉天,三分之一留下看守,其餘則跟我入上陽城。”

停一停,秋景華回首,目光直欲刺入秋庭瀾眸底,“你若反悔,他日即便我入了地府,也不會認你這個兒子。秋家的列祖列宗,也不會認你!”

如此毒語,令秋庭瀾狠狠一愣。怔了片刻,他轉眸,望向燃燒著熊熊烈焰的火把,隻覺眼前愈來愈模糊。好半響,他才啟口,聲音冷若從前邊塞的寒風,“爹爹請放心,我這就命人繳械,你的人可以看守著。”

如此,秋景華才放下心來。策馬,他率眾黑衣錦衛疾奔離開。成功攔截秋庭瀾軍隊主力,令龍騰孤立無援,這隻是計劃的第一步,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身後,揚起一脈黃沙塵土,高若無法攀越的屏障。

秋庭瀾立在風中,望著秋景華遠去的背影,漸漸成了看不見的黑點。隻覺,心是那樣的沉重。他們父子,注定要越走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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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環山、龍脊山交彙處,邊塞。

明月高照。

山下,隱約可見燈影幢幢,營帳連天。兵營中不時有戰馬嘶鳴,一派大戰將臨的氣氛。

離營地不遠處是一條河,一條小木船從河南岸方向駛過來,停在岸邊,裏邊下來一人,他輕輕躍上岸邊。片刻未歇,那人已是朝主營帳奔去。

帳中,龍霄霆正一手支著額頭,小寐片刻。聽得帳外有動靜,他猛然驚醒,雙眸陡然睜開,似有蘊滿雷電的冷厲光芒自其間射出。

帳外之人著夜行黑衫,闖進來後直直跪在地上,雙手向前奉上一份加急書信,沉聲道:“王爺,這是端貴妃密信。”頓一頓,那人似有些猶豫,開口道:“王爺,是否喚隨軍書辦前來讀給王爺聽?”

“嘩”地一聲,未及反應,那人手中書信已是被抽走。

龍霄霆兩下拆開,一字字看過去。看罷,旋即,他將書信緊緊攥在手中。

前來送信的黑衣人愣在原地,隻怔怔道:“王爺,王爺你的眼睛”

龍霄霆輕輕抬眸,望向來人,目光犀利如劍,晶亮有神。

刹那間,那一雙清澈黑亮的眸子像是深邃無底的寒潭,能將天地間一切都吸進去般,令人情不自禁,一瞬間便迷失了自我。

黑衣人半響才回過神來,連忙伏地叩拜,“恭喜王爺眼疾痊愈。”

龍霄霆唇邊隻掛著淺淡的痕跡,他擺擺手道,“你先下去罷,本王天亮即刻拔營,趕赴上陽!”

轉眸,帳中燭火跳動如豆,拖著自己長長的影子映在了帳壁之上。簌簌風過,影子隨之輕輕顫動,亦是牽動著他的心微微顫抖。

該來的,總會來的。

輕輕一吹,滅去唯一的燭火。

隻餘,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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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龍國章元二十六年。

二月十五,雪止,夜。

圓月掛於枝頭,浮雲鋪在天際,一地破碎月光。

深廣的大殿中,香霧嫋嫋,有著溫柔的橘紅燈光色澤,更夾著一點清亮的月色銀光。

龍騰信手撥弄著七弦琴,他彈得並不用心,隻低眉信手續續彈。霜蘭兒隻坐在他身邊,半靠著青玉案幾,時而望著他,時而望了望敞開宮門。心緒不寧,隻覺有大石沉沉壓在心頭,她可沒有他這般鎮定。

這樣的夜,這樣的月色,這樣隨意的琴聲,身邊這個人,此刻正悠閑地撥弄著琴弦。

燈燭映得他整個人美如冠玉,豔若牡丹。一襲長及地的紫衣,飄逸拖曳,如墨的黛眉,柳葉般上揚的眼角,頰邊一縷淡紅,若朝霞般明豔。俊美教人無法移開視線。

聽了幾曲,霜蘭兒終究是沉不住氣,她皺眉道:“少筠,外邊全是秋景華的人,他將皇宮團團圍住。龍霄霆隻怕即刻就要到了。你究竟有何打算?難道你就一點都不著急麼?”說罷,她伸出纖長如玉的手指,輕輕按住琴弦。

“錚”一聲泠泠如急雨,她阻止他繼續彈琴。

龍騰淡淡一瞥,眼中蘊了慵懶的笑意,似亮灩的波光沉醉,。他緩緩移開她壓住琴弦的手。

抬眸,今夜的她並未易容,還是從前的模樣。

低首,他十指突然獵獵翻轉,力貫指間,頓時琴音滾滾,連綿不斷,如有千軍萬馬暗夜行軍,風起雲湧。這一刻,他淡定自若地彈奏著,仿佛坐鎮於兩軍對壘、殺聲震天中,卻依然從容。今夜的一切,仿佛盡在他的掌握之中。

霜蘭兒默默聽著。她的眸光,注意到了遠遠的宮殿門外,似有火光點點。細看之下,如同暗夜中無數螢火蟲飛來。她知道,那定是龍霄霆的衛隊,正急速朝皇宮中奔來。

她更急,坐立不安。

龍騰卻神情安詳,指間掠過,琴音已轉為纏綿。仿佛從前,他自得其樂的日子,身側清波漣漪漾動,陽光好似柔軟的羽毛,正一片一片落在他身上。

他轉眸,隻淡淡道:“月色伴佳人,當一舞助興,若何?”

霜蘭兒雙眸睜圓,“此刻?”

他揚一揚袖,琴聲益發悠揚,動人心弦,“去罷,許久不曾見你舞了,我想瞧。”

她蹙眉。

他堅持。

她無奈,隻得起身隨著琴聲起舞。

一曲悠揚綿長,她的身姿輕盈飄逸,婉如遊龍,翩若驚鴻,柔美自如,宛若淩波微步一般。而她本是忐忑的心,在這樣悠遠的琴聲中,在這樣的舞動中,亦是漸漸平靜。

忘卻了身在何地,忘卻了一切,甚至忘卻了今夜本是震蕩激變的日子

勝負,隻在今夜。

可這一刻,她與他,全然忘卻。

琴舞相和,琴音嫋嫋,舞姿曼曼。

夜風突盛,送來了愈來愈逼近的火把鬆香味,亦是揚起殿中帷幕翩翩直飛。風,卷起數朵案幾上的紅菊,撲上龍騰的衣闕,宛如妖紅盛開,魅惑難言。

他垂首,隻一味沉靜彈奏。

漸漸,琴聲尾音旋得低了。她卻快速飛旋起來,纖柔的身姿舞出如醉得嫵媚之態。那最後一旋,明豔姹紫的柔紗裙幅隨之鋪開一朵妖冶的花,盛放在雪白的玉石地麵之上。

殿前,似有低沉的嗓音驚呼,“蘭兒——”

她停下,望向來人。

白衫迎風,那抹白色襯得他像天神般,但他手中所持的藍寶石軟劍,卻散出冷冽的光芒,又讓他似從鬼蜮中步出的修羅。

此時,她側身,他直麵。

他正好看到她清麗的側顏。略揚的眉,帶著孤傲,微抿的唇,長長的睫毛微微扇動著,耀目的瞳仁裏,皆是他驚豔的表情。

她有些意外他能看見,紅唇輕輕一瞥,她隻淡淡道:“哦,原來瑞王眼疾痊愈,在此恭賀一聲。”

龍霄霆望著她如寶石般閃耀的眼眸,還有那如荷瓣般嬌嫩的麵龐上桃花玉麵,耀如春華。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向前走了一步。

她卻不動聲色地退後一步,坐回龍騰身邊。

伸手,自案幾花瓶中攀住一枝寒梅,將雪白瑩透的白梅放在鼻前,她輕輕嗅了嗅,隻覺一股子清冽的冷香沁入心脾。

龍霄霆落在半空中的手僵在那裏,尷尬立在原地。眼前,他們皆穿著紫衣,亮麗的顏色,好似兩把利刃深深刺入他的眼底。心,痛得早就沒了知覺。

一琴一舞,配合得如此默契。而他,仿佛是那多餘之人,突兀地站在大殿中。

龍騰手指尚停留在琴弦間,漫不經心,偶爾撥一下琴弦,泠泠幾聲,若有如無。

霜蘭兒自梅花間抬頭,輕輕問了句,“不知瑞王何時複明?我的藥方效果還不錯罷。”她這樣問,無疑承認了自己就是納吉雅郡主。其實,事到如今,也沒有什麼好隱瞞的。

何時複明?

聽得這個問題,龍霄霆怔了怔,片刻後,他回道:“就是這兩日的事。”停一停,他突然道,“蘭兒,你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