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這是很久很久以後才定型的事情了。
清溪是全國聞名的教育城市,特別是赫赫出色的清溪一中,每屆高三畢業生上600分的人數以千計數,上重點線兩千餘人,考入北大清華的人數近百。它集中了覆蓋全國各省市的優秀生源。上學的艱苦與不易,可想而知。並非每一個學生天生麗質,怎樣古怪的題目都做得得心應手,如有神助。近水樓台先得月,在一中的籠罩下,我將要到達的五中也沾染了光彩,成績節節攀升,名聲響亮起來。
起初,我初中畢業考試,如果名正言順的話,考入的應該是當地的縣一中。但那已經不可能了。中考成績實在慘不忍睹。
中考成績即將公之於眾的晚上,爸媽早早提前一兩個小時守候在電話機旁邊,反複地撥打查詢分數的號碼,聽到了不知多少次的“目前查詢係統尚未開通”的提示語,我終於瓦解掉被親朋好友格外熱情的關懷所積攢的勇氣。一言不發地挪移到自己的屋子裏,躺在床上對著天花板,床鋪冰冷,和天花板的臉色一樣寂寞堪憐。我倒不如化成一縷灰塵,墜在蛛網上,曠日持久地發呆沉默,不必思考成績糾結的糟糕事情。如果可以成真,我是不是會一直像當初這樣不計後果地自私下去,贏得忘卻與安詳。這樣想著,不由閉上眼睛,不去向外界傾訴繚亂的奇思幻想,流雲閑影。成績終究是要公布的,這是不得不麵對的,我無路可逃。隻是預備的心已經呈現落花流水的蕭條,到哪兒去博得真相捎給淒涼音信。果不其然,我考得很爛。每當日後對他人說起,我總是打馬虎眼,悻悻地走開。我總在可以避重就輕,搪塞給他們虛擬的分數,保全虛榮。
父親在沙發上坐定,低著頭,燈光在頭發上照耀得白發若隱若現。點燃的香煙繚繞不息,眼神似遠似近,眉頭緊鎖,低著頭沉思的樣子。盡管這死寂之下是可怕的爆發,到底點到為止,父親一聲長歎,然後站起來,一手夾煙一手抱肩,在鬥室中踱來踱去。我沒敢抬頭看他一眼。母親在一邊歎氣不止,目光在我和父親之間輾轉,全是焦急和無奈。暗淡至極。父親也不理她,隨口敷衍幾句,或是擺出停止的手勢。我在電話機旁,默默地低下頭,不敢有絲毫聲響。那死寂如墳的片刻,心墜到了最低點。仿佛連心髒跳動一下,都要竭力克製,不可劇烈,以免發生不合時宜的聲音。
母親這時,處在茫然無序,大抵會開始追究過去犯下的粗心大意,責問我是不是沒有好好學習,光顧著貪玩或者談情說愛了,耽誤了學習雲雲。我反感得不得了,狠狠地白她一眼,扭頭對著他處,一句話也不和她多說了。她又拿起電話,反複地撥打查分號碼,在紙上記下分數一遍遍地驗算。口中念念有詞,看上去若有所思的憂愁模樣。
再沒有比這更加漫長的夜晚了,天空好黑好黑,用盡了力氣來渲染這單純的顏色。沒有月光,沒有晚霞,沒有唧唧蟲鳴,和風吹草動的窸窣。
其實,我害怕極了。頭像灌了鉛不覺往下沉降,恨不得化成一絲雲露,消隱在空中。不會有人在乎我的蹤跡,我謝謝大家對我的無視。
當一個人肯定一件事情確鑿無疑了,勢必不敵與十個人對你耳提麵命一樣不遺餘力地灌輸,對於考試升學這件事情,我承載的已經不單單是自己一個人未來的坦蕩如邸。更是輿論的千篇一律。他們把自己未成形的夙願,寄托在我身上,可以推測到我還沒有落草為人的前生,他們已經興高采烈地議論著商議著決定著,從一出生,我的使命就被注定。像很多人一樣的順理成章。我表演的舞台,起初多半是很多人一樣搭建的,至於表演的精彩與糟糕,也由他們矢口定奪,不容置喙。我和好些人一樣,所以習以為常,心照不宣地生活著。春草秋華,逆來順受。
在黑暗中無望之穀低回,沉吟之極,恰好一個電話打來。是清溪五中的一位老師,要我報名,解釋說,我所在的初中的某位德高望重的副校長,曾是他的物理老師,小學同學也有正在五中讀書,而且成績不錯,建議我去探聽衷情。我聽著,不勝其煩,懶散地應付他。他不知,我無精打采的話語明顯掩飾不了慌不擇路的羞怯。我一意孤行的對自己說,隻要不去鄉裏的高中讀書,隨便什麼學校收留我,即是莫大的眷顧和賞賜。在不明就裏的茫然中,我唯唯諾諾地應了下來,去清溪五中。對於這個選擇,是沒有半點準備和期許的。相當於命運為我打開的一個缺口,湧流出年深日久的淤積,我不再猶豫,也聽任突如其來的安排。我對那裏,一瞬間產生的憧憬和想象,嶄新的人事和故事即將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