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農村裏住慣的孩子,十多年的歲月寄托在那裏,玩耍嬉戲,呼朋引伴,甜美異常。總在回想過往時,感覺自己並非在變老,也缺乏說老氣橫秋話的資質。為賦新詞強說愁,欲上層樓,卻道天涼好個秋。本是如此,沒有根深蒂固的依傍和信仰,又未曾遭受山海反複的變故,幾多突如其來的繁華和蒼涼在眼前輪回。不過是無病呻吟的自戀罷了。從來對於未經滄海的成熟持有懷疑和鄙夷態度,反而是言談輕鬆幽默,縱情隨意的人內心舉重若輕。不明白為什麼把自己偽裝的那般曆盡千帆,看慣盛衰,一幅獨倚望江樓的愁怨姿態,太假了。
倒是村莊裏太多時候靜默自守的,如一位玉立淡雅的女子,承載和哺育代代新舊。叫人流連忘返。村莊見證過真正的生死榮枯,悲歡離合。這個地方太多故事,時而哽咽,終於無言。唯農秋時節,阡陌交通,入耳即是機器收割和歸返的聲響,到處連成一片,如一片喧騰叫嚷的海汐,流動著光影之美。臉,手,寒暄客套,以及吆喝聲,仿佛被按下快進的音畫,疾馳而去又被迅速迎來的臉、手,寒暄聲,以及吆喝聲續接,真個活潑緊張。彼時,心目中滿載豐收的喜悅,偶爾出現的小差池和小齟齬都會相逢一笑泯恩仇。寒潭過影,無聲無息。新建的新房,三角形房頂宜於陣雨流動。紅磚紅瓦,呼應村民內心的安樂思想,不求大喜大悲,但求長治久安。在我還提時代,記憶中門前南北街上時次第連接的豬圈,肥白大胖的豬身,深及兩米的坑口,圍成圓形,長久時間積攢的糞肥經過一夏的發酵浸漬,變得營養豐富,施放在秋後播種之前,和化肥攪拌漚泡暴曬之後,臭氣加倍熏人,濃烈欲倒。
我家出門正對的,即是一口豬圈,蓬勃的惡臭陣陣湧來,叫人招架不住。在這裏多有的,是春日裏碧透的野草爛漫和雜花生樹,還有輕搖的大竹扇,塗滿茶漬的水杯,寬鬆豔俗的裝束,以及成群結隊,排在村口小賣鋪打牌閑聊的老少爺們。冬秋時節最是反差搶眼,秋收的繁忙疲憊,活脫脫曬成銅皮鐵骨似的黑人。而入冬後已完成農事,回顧一年來的喜怒悲歡,隨著一絲一飯喝進肚子消化,縫進衣鞋調溫。四季流轉,唯地上有三棵大樹,站立如老者,風來婆娑,似講述著悠悠心事。那樹,都有幾人合抱才可聚攏起來的腰圍,生得挺拔直立,中規中矩,吻天刺雲。
我自記事,就模糊有他們的影子。村子召開群體會議,盛夏時節,定是那下麵聚齊討論,嘩啦啦的樹葉拍打著,好像淋漓波光的躍動,直教人讚歎生命之美。無疑,那是村子裏曆久彌深的象征和告示。路是大地的脈絡,黃色的肌膚。蟲鳴鳥叫的悅耳,自是不言而喻的天籟,日日相見卻又視而不見,成了清淡的滋味,若缺了,生活將是一盤散沙布不成陣。呼吸清新的草木氣息,沉寂一夜的浮塵,棲息在花木枝柯的身上,俯首帖耳。所見的俱是熟識麵目,舉手投足默化成信手拈來的資料,對症下藥,相知深切。
在這樣的環境中習與性成,初見鱗次櫛比的樓宇,川流不息的車輛,五顏六色的衣著,個性另類的打扮,恍惚間,仿佛墜入夢境,由實入虛,置身畫麵般忸怩而驚奇。
即將開始三年的生活,又是一段時光寄予的地方,身與心都該平安幸福。我睜大眼睛,合上書,用力眺望窗外,看流動的景象出現又消失,湧動起躍的海洋中,而我是乘水之舟,永無停歇。
抵達車站後,是一個陌生的地方,手足無措,一下子被丟棄到荒野之中毫無二致,沒有熟悉的聲音和麵孔,沒有自己憑借多年而結識的情意,也喪失了尋找的熱情。母親是來過這裏了,來這裏往外地發送過貨物。母親與我,共同拖曳著行李箱,衣被、還有沉重的書籍。
覺得我有那麼一瞬,突然之間墜入無涯人海之中,看到來去匆匆肩負使命般的凝重神色,無法平複起來。那時,我算起來,是第一次出門,坐著汽車,足足四個小時。父母做生意,從來是獨自成行,一行李一人,電視上那種溫情脈脈的場麵,好久不見,見麵了熱情洋溢地相擁而泣,是很少發生在我們身上的。在我們看來,那有多麼地矯情,對親近之人,反而寡言少語疏於交流,隻在開口請求,不得不發了,才釋放一個信號。原來我們尚有溫情存在。平日裏涼若冰霜。
在我的記憶之中,至少在大學之前的印象中,這種想法深刻到根深蒂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