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農耕文化與遊牧類型文化
崇德文化產生於農耕文化,崇力文化產生於以遊牧文化為代表的逐利文化,包括商旅文化、殖民文化與海盜文化。農耕文化是居民的文化,遊牧文化是武士的文化。農耕文化以家庭、家族為社會細胞與係統,遊牧文化以團隊、集團為社會細胞與係統。農耕文化以親情為人際關係的紐帶,用禮義來規範;遊牧文化以利益為人際關係的紐帶,用契約來約束。農耕文化重曆史傳承,重在“久”;遊牧文化重新奇開拓,重在“強”。農耕文化推崇聖人,遊牧文化崇拜英雄。農耕文化是過日子的文化,重“和光同塵”、近悅遠來,整體的安定、統一,以保持整體內部的多樣性與發揚個性為前提;遊牧文化是以戰爭為生活常態的文化,重競爭、征服,整體的效率、團結,以權威與實力為轉移。農耕文化是崇德文化的一大支柱。
從以上的簡略對比就可以看出,之所以把西方崇力文化作為崇力文化的樣本,還因為現代被稱為“工業文化”或“後工業文化”的西方文化,實際上是全盤繼承並發展了曆史上的遊牧文化。
遊牧民族的生活方式有兩大基本特點:一,逐水草而生。二,無度消費。因為消費品主要是搶來的,用完了還可以再去搶;而且時刻可能上戰場,不能保證明天還活著,故而,“今日有酒今日醉”、“一夜情”成了合理的思維、正常的情感。
現代西方民族正是在這兩方麵繼承了遊牧民族的生活方式,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方麵,逐資源而生,石油等資源就是現代的“水草”。另一方麵,對他國資源的竭澤而漁式的掠奪性開發,以滿足滾雪球式的高消費,來保持經濟指標的持續增長。
現代西方民族比曆史上的遊牧民族對軍事實力更加倚重,因為軍事力量不僅要用來保障資源的供給,還要占領市場和保護市場。從帝國主義列強需要瓜分世界市場這一點來看,資本主義市場從早期到壟斷階段,都不是真正進行公平交易、用無形的手來調控的商品市場。他們在國內市場上也許是實行比較完好的市場經濟(壟斷的產生,市場經濟就不會真正的完好),在國際市場上,一定是實行不公平交易,否則他們就不可能在交易中獲得豐厚的利潤。不公平交易的市場是需要用武力來維持的,是要用軍事割據的方式來進行瓜分的。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兩個陣營,既是軍事共同體,又是經濟共同體,說明現代的經濟是一種以武力為後盾的經濟,根本不是所謂的自由經濟,是一種經濟殖民,有別於武力殖民的新殖民。當經濟殖民受到威脅的時候,武力殖民就走到前台。從經濟殖民轉到武力殖民,幾乎不需要什麼轉換,就像伊索的《狼和小羊》的寓言,要找個動武的借口還不容易嗎?
因此,現代西方社會的主流的思維方式,或者說是集體無意識,不是“公平交易”“誠信為本”“童叟無欺”“和氣生財”的商人的思維方式,而是“弱肉強食”“唯我獨尊”“不擇手段”“無限擴張”的武士的思維方式。在這種武士的思維方式裏,以市場為戰場、視商貿為商戰,是十分自然的。看到他國的經濟繁榮、實力增強,就視為“威脅”,也是十分自然的。有人改流行歌曲歌詞:“隻要你過得比我好,過得比我好,我就受不了,所有煩惱在我身邊圍繞”,活畫了這種心態。
產生這種心態,不是什麼血統裏帶來的尚武基因所決定的,也不是什麼民族劣根性,而是文化的積澱、曆史遺留下來的沉重的包袱。歐洲曆史上以遊牧、殖民、商旅為營生的民族,原來所處地域的自然條件都是比較差的,農耕與畜牧發展不起來,隻能離鄉背井,向外尋求生存、發展的空間。
我出訪瑞士才知道,這樣富裕、美麗的國家,在許多當代中國人眼裏,簡直是人間天堂,然而在一二百年前,卻是十分貧窮,窮到要靠輸出男丁去當雇傭軍來維持民生,與手表一樣著名的瑞士軍刀,就是那個時代的印記。在一係列戰爭中逃亡出來的法國人帶來了鍾表技術,才使瑞士由窮變富,富得流油。如果沒有手表和農副產品的巨大的差價,瑞士能在短時間裏這麼富嗎?
環顧當今世界上先進、發達、富裕的國家,在三四百年前,無不是貧窮的國度,所以,西方文藝作品中,海盜船是個充滿神奇色彩的舞台,演出魅力四射的人生。所以,篤信基督教的西方人,講究博愛的西方人,同時也首肯,他們國家的安全邊界,應該在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隻要認定對他們國家的安全構成威脅,就可以發動先發製人的軍事打擊。西方人確信(現在很多中國人也相信),他們的迅速富有,是工業革命的成果,而工業的高度發展,給全世界帶來了高度的文明,所以,全人類都要對工業革命與後工業革命表示感恩。但大多數西方人就不想一想,如果工業產品真的那麼好,拿來推銷就可以了,何必要用槍炮來迫使亞洲、非洲、美洲人接受?如果商品交換真是以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為價值單位的公平交易,西方人並沒有比世界其他地方的人多幾倍、幾十倍的勤勞,怎麼會迅速地積聚起多幾倍、幾十倍的財富?工業革命似乎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物質文明,高樓林立,電網普覆,飛機淩空,人類登月;但同時帶來了史無前例、積重難返的深刻危機,兩次世界大戰,此消彼長的局部戰爭,波及全球的經濟危機,地球環境的迅速惡化,得失相比,是得大於失,還是失大於得?得與失,哪個的作用更長久的?我們留給未來,是文明成果,還是難以拔除的禍根?
隨舉個身邊的例子。寫以下文字的此刻(2009年7月15日)已入伏,上海早在一個月前出現攝氏30°以上的高溫天,6月20日氣溫高達37.9°,超過體溫。但我坐在開著空調的房間裏,一點不出汗,輕鬆愉快地坐在電腦前敲鍵盤。應該說,我是充分享受著工業與後工業的文明成果,或者說,工業與後工業的發明成果,大大改善了我的工作和生活條件。但是,我記得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後期,上海大多數家庭是沒有空調的,何況大商場與辦公室。但上海人並沒有感到三伏天就沒法活。我居住了三十多年的老家,臨街的石庫門房子的二樓,朝南隻有1平方米多一點的窗,大多數的夏日,覺得涼風習習,晚上睡覺,大人還要叮囑肚子上搭一角薄被,有時還要關掉一扇窗。半夜醒來,不是熱醒的,而是被臭蟲咬醒的。在六七十年代以前,家裏有華生台扇的是資產階級,至少是小資產階級中的高級職員。我在1982年結婚時裝了舒樂吊扇,雖然是通過熟人買的優惠價,還是很奪鄰居眼球的奢侈品。現在享受空調,在家裏當然比自然風要涼快,但出門就寸步難行了。固然有全球變暖的因素,但在上海,更多的是空調機造成的熱效應。那麼多的空調機把室內的熱氣排到室外,室外的溫度不能不升高若幹度。室內的涼是以室外的熱為代價的,對不裝空調的人家來說,如今上海的熱天就非常難熬了。這些人家就以攢錢去買一台空調為生活目標,因為空調已不是生活的奢侈品,而成為必需品。隨著裝空調的人家和公共場所越來越多,空調機的功率越來越大,上海的室內外溫差也越來越大,上海的夏天必定以領先全球變暖的速度“跑贏大盤”。而“室內外溫差加大”的“物質文明成果”,是以能源的越來越多的消耗與地球氣候的變暖為代價的。
舉一反三,工業革命以來全球物質文明的發展,多是這種“空調效應”。
科技發明的成果,使一部分人的衣食住行醫的狀況得到改善,通過不公平交易甚至是強製交易,這部分人將技術成果轉讓給另一部分人,從而獲取超額利潤。故而,表麵上是科技成果不斷地被發明和推廣,大多數人享受到了前人享受不到、甚至無法想象的物質條件,但貧富差距卻在加大,貧富比例也在加大,幸福指數必然下降。因為人是文化動物,物質條件改善得來的幸福感,很快就被在人群中地位(被承認度)下降的失落感所抵消、所壓倒,再加“比上不足”的私欲熾心,就像室外飆升的氣溫,室內這點陰涼,是不能消心頭之暑的。而人類在享受這種“物質文明成果”的同時,付出了資源疾速消耗、環境急劇惡化的代價。
因此,沈雄風提出,現代西方文化,不能稱為工業文化或後工業文化,應該稱之為“工業遊牧文化”。工業革命並沒有給人類帶來一種新的文化,所謂工業與後工業文化隻是一種幻覺與有意的虛構。現代西方文化還是以遊牧文化為體,工業與後工業隻是這種文化換上的時裝。如果“現代化”僅是指科技的進步,或所謂的全球經濟一體化,那麼這種“現代化”隻能是在“空調效應”的怪圈裏進行的一輪又一輪的惡性循環。科技的進步會變成明天的禍根而不是人類的福音。
不是要否定人類改善環境,改進生產、生活的物質條件的努力,而是要給科技進步一個確切的定義。不是每項新技術的出現,都必然帶來進步,給人類社會帶來益處。
還以消暑為例,過去的送風的思路,室內的陰涼不是以室外的升溫為代價的,室內風多了,人體散熱快了,不會造成室外風小了,行人感覺熱了,因此,以電扇代替人搖的扇子,盡管也要消耗電能,但這種技術進步是利大於弊的,是接近自然的(利用了空氣流動產生風,在有風的條件下散熱快的自然原理),故而是可取的。而空調,則是以室外大環境的升溫為代價來造成室內小環境的陰涼,以犧牲大環境來成就小環境,從整體來看,是弊大於利,是反自然的,因而是不可取的。所以,問題不在要不要以人力來消暑,而是怎麼以人力來消暑。自己求涼快,但不能以讓別人更熱為代價。
問題不在要不要市場經濟,而是要怎樣的市場經濟。不在要不要發展科技,而在要怎樣的科技。不在要不要使GDP增長,而在怎樣使GDP增長,是不是GDP就等同於物質財富?是不是GDP增長就意味著物質條件的改善、生活水平的提高?
對“現代化”和“科技進步”的概念的辨析,是要指出,不是科技發明和利用決定曆史的走向,而是人的觀念決定對科技發明的利用。“進步”是種價值觀念,價值觀是世界觀和人生觀的集中表現,所以決定人類社會的發展、曆史的走向的,歸根到底是人。人和其他動物的根本區別,就在人是文化動物,唯人才有價值觀,才有曆史。人對外界不是被動的反應,人的行為不是受生理條件的製約,如貓要叫春、牛馬到發情期非發情不可。人的行為受欲望的驅使、受觀念的支配,受理智的調控。現在世界麵臨的種種危機和嚴重問題,不是工業化和後工業化的必然結果,不是科技發明必然帶來的弊病,而是西方人遊牧文化思維定式帶來的後果。是文化觀念問題,不是科技問題。現在提到“科學倫理”,集中在核能利用、克隆人、轉基因等少數幾個問題上,其實,科學倫理涉及的方麵應該大得多,如“空調效應”。又如塑料袋,在白色汙染已經明確是環境一大公害的情況下,為什麼不能禁止塑料袋的生產,而采取舍本求末的“限塑令”措施呢?關鍵還在塑料袋生產的巨大的利益上。這充分揭示,現代社會的製度設計,是以利益為轉移的,所以,盡管塑料製品、香煙似乎已被定論為公害,但各國政府隻能在“限製消費”上做虛情假意的文章,卻在“禁止生產”上裝聾作啞。
前兩年,國內有某些機構、媒體,找幾個科學家來,再找幾個作家與人文科學學者來,舉行“科學”與“人文”的對話,讓人感到不知所雲。如果“科學”要與“人文”對話,就應該在“科學倫理”上對話,通過討論,明確科技發明服從於社會倫理的原則。科技發明可以推動曆史的進步,但科技發明不能決定曆史的走向。決定曆史走向的還是人的意願。
恩斯特·卡西爾在其卓越的著作《人論》中說,人不能把握一個現實世界,隻能把握一個由文化符號構成的觀念世界。這是人的局限性,也是人的優越性,優越於其他動物的地方。其他的動物種群的滅絕,是因為客觀自然環境的劇變。如果有朝一日人類滅絕,原因一定在人類自身。“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這是對人而言的絕對真理。因此,人需要曆史,“以史為鑒”,了解曆史可以總結經驗教訓(曆史在中華民族還有更大的作用,這在以後詳議)。這就是我們今天來分辨農耕文化與遊牧文化、崇德文化與崇力文化,指出所謂“工業與後工業文化”,實質是“工業遊牧文化”的意義。總結過去,是為了麵向未來,不是要算曆史的老賬;拆穿崇力文化的謊言,也不是為了在話語上爭勝,恢複崇德文化的尊榮地位。“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恒自然。”(還真本《老子》第十四篇德章〔王弼本第五十一章〕),話語權不是靠爭能爭得來的。但我確信,觀念的改變完全能改變曆史的趨向,把人類從崇力文化的戰車上解救下來,走上和諧繁榮、可持續發展的康莊大道。
從謀求人類(人群)整體利益、長久利益的邏輯前提出發,來重新認識農耕文化,我們可以看到農耕文化許多被遮蔽的優點,這些優點不僅為中華民族所需要,也是全人類所迫切需要的。
“我們”是指當代中國人。我們這一代人(就算是40、50後)自不必說,從我們這一代上溯,直至現在碩果僅存的“五四”時期成長起來的一代也不必說,就是我們以下的一、二代人(以20年為一代,60、70後,80、90後),說到“農耕文化”,就會想到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社會,這是一種保守、落後的經濟,是一種要遭淘汰的經濟,是中國在近代挨打、麵臨列強瓜分危險的經濟基礎,因此,農耕文化就是落後、保守、必遭淘汰的文化。文革的上山下鄉運動,雖然打著“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旗號,但在一代“知青”心目中留下的,是農村貧窮、落後,農民自私、愚昧的深刻印象,加固了農耕文化是中國落後的根源的觀念。這是西方崇力文化話語告訴我們。所以我說,當代中國人的顯意識裏是崇力文化,崇德文化在潛意識裏。
崇德文化的話語係統裏,農耕文化一個顯而易見的優點,就是社會生活的穩定。穩定帶來持久的延存,非強大外力不能打破,就是打破了,傷口也能較快愈合,就是斷臂缺腿,也不影響個體的長壽存世,也不影響傳宗接代,繁衍生息。正是農耕文化,使中華民族成為世界上唯一的人脈、曆史、文化未發生斷裂的古老民族,而且是人口最多的民族,自我修複能力最強的民族。
一個世紀以來,中國經曆了推翻帝製的革命、長期軍閥混戰、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多次運動,十年浩劫,等等、等等,都是使幾億人卷入其中的全麵的折騰,但稍假時日,最近的是鄧小平南巡講話以後,一眨眼工夫,中國就成了世界上第一製造大國,外彙儲備最多的國家,美國的第一債主國。這不是中國由農業大國成功轉型為工業大國的結果,也不是農產品成本大幅度降低、利潤大幅度增長的結果,也不是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的結果(中國的市場經濟應該說還是很不完善的,不完善主要不在行政幹預過多,而在法製監督不夠。市場經濟首先是法製經濟,無形的手通過法律、契約來發揮作用,但中國的市場經濟恰恰缺少最基本的一部債法,這樣,經濟法係統就缺乏基礎,因而產生了有中國特色的“三角債”現象、“雙軌製”倒賣批文的現象;進行現代化企業改製,又出現了“左手賣給右手”的現象。但就是在這樣的市場條件下,中國經濟還是出現了超過當年“亞洲四小龍”的騰飛),這是農耕文化的思維方式在其中起作用的結果。
一個重要的因素,農耕文化講究積累、儲蓄,講究報效家國,講究傳子傳孫,這些都使中國的經濟是儲蓄型經濟,而不是靠超前消費來拉動的經濟。這樣的經濟從消費水平來看似乎比較低,但它的抗風險能力強。今天中國的經濟學家,大多盯著消費這一塊,千方百計要刺激消費,從而拉動內需,使GDP保持高速增長。在這樣的經濟學家眼裏,中國人的量入為出、看菜吃飯、量體裁衣、細水長流的儲蓄型消費心理,實在是不能與國際接軌的落後觀念,是使他們很傷腦筋的問題。他們寄希望於今天中國的“新人類”、“新新人類”能夠轉軌到超前消費。照我看來,如果真是這樣,中國的泡沫經濟時代就真的要“狼來了”,而中華民族也可能又到了“最危險的時候”。但以前的“最危險”來自外敵入侵,屬於“天作孽”,而這回是“自作孽”,那是比前一次“最危險”更高一個檔次的“最危險”,中華民族能逃過這一劫嗎?但我相信,中華民族的崇德文化的深厚傳統,是不會讓這種“自作孽”的危險成為現實的。
農耕文化使社會生活穩定、持久,是由保持家庭、家族的傳統來實現的。或者說,家庭、家族在這方麵起到了無可替代的作用。家庭、家族是農耕社會的基礎。
農耕的生產方式,使人群世世代代在同一塊土地上繁衍生息,不同的家庭、家族,年代久了,通過通婚等形式,結成情緣關係,所以,同一塊土地上的人,難免有親戚關係,因此,親情自然成了人際關係的紐帶,即使到了現代中國,“鄉親”還是一個很自然的概念,不需思索與辨析。鄉親,鄉親,故鄉人便是親屬,故而,“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可以傾訴衷腸。我是生於長於中國最典型的現代城市、移民城市——上海,從阿爺一代就移民上海,雖然籍貫欄裏還是填“寧波鄞縣”,但寧波老家沒有什麼親戚,所以這種“故鄉”“鄉親”觀念很單薄。我在寫作《話說上海人》一文時,思考了“上海人看不起上海話”“上海人以被外地人認為‘不像上海人’為榮”這種在中國十分奇怪的現象後,得出結論:“上海人是以上海話為內心語言的文化人群”,並預言,“上海話”這一自南宋杭州話以來,中國土地上唯一產生的新方言,雖然是上海人對中國作出的最大的文化貢獻,但不可避免地在向普通話方向發展,我們的下一代上海人,可能不再會說純正的上海話(其實所謂純正的上海話是電台滬語廣播的產物,隻不過將近百年的曆史,約定俗成,是沒有正音的字典為依據的,談不上什麼標準不標準),但肯定是全中國說普通話和外語發音最標準的人群。這篇寫於1993年的文章,今天看來,觀點和預言基本是對的。但最近這幾年,我注意到倡導上海話、肯定上海人的潮流正在上海灘上湧動,從媒體上看聲勢還不小。而有些積極分子,正是當年以被外地人誇“不像上海人”為榮的人。他們真誠地忘記了當年對上海人、上海話不屑的態度。我覺得這是上海人鄉土觀念“覺醒”的表現。上海人在外地、外國,一聽到上海話,也會格外親切,相對“淚汪汪”了。本來,我認為上海人在地理上是無根的,所以我定義上海人是“文化人群”。現在,也不是上海的地理環境有什麼變化,使上海人在土地上紮下了根,而是農耕文化強大的家庭、家族觀念,使上海人感到需要形成一個“上海人”族群。
上海還是移民城市,而且新一輪的移民潮可能不亞於上一輪的移民潮。因為,雖然從移民與原住民的比例來說可能還沒超過,但從移民占據的位置來說,則應該已經超過了。上海已經流傳這樣的話:內環線以內說外國話,中環線以內說普通話,外環線內外說上海話。這說明在收入豐厚的寫字樓(這是老上海話)裏,多的是“新上海人”。但“新上海人”雖然身居要津,卻主動地要向“上海”皈依,以“上海人”為榮,也有學說上海話的積極性,說明這種文化認同,是出於定居文化的需要,而定居文化是一種以親情為紐帶的文化。
這裏,要討論一下墨家的“兼愛”觀念。孟子說:“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這話有些偏激,但孟子的批評這樣激烈,是因為他看到了“兼愛”理念對家族製社會結構的破壞作用。墨子提出“兼愛”,是要為墨者團體的構成提供一種理論。墨者團體是一個以流動性、遷移性為主的社會組織,這樣的組織,與中國原有的安居性的、自然繁衍的社會組織不同,不能以親情為紐帶聯係起來,隻能以契約為紐帶聯係起來。以親情為紐帶的社會組織,倫理價值的基礎落在“仁”上,“仁”就是基於親緣(夫妻)關係與血緣關係(父母與子女,兄弟姐妹之間)的愛,及這種愛的推廣。以契約為紐帶的社會組織,倫理價值的基礎落在“義”上,“義”就是公平交易與遵守契約。“義”還表現為朋友關係,就是“友誼”,“誼”即“宜”,“義者,宜也。”友誼就是合理、合適的朋友關係。這種朋友關係,又以獨立成人後的兄弟關係來比擬,所謂“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這就是“兼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