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以我三年前就開始著手做的《還吾論語》的工作說,之所以到現在還遲遲不能動筆,就因為我越讀越覺得有更多的書需要精讀,有許多課必須得補上,而且不是一般的補課,是要一字一句仔仔細細地琢磨過,我這才知道工程浩大,取巧不得,我原來靠“好讀書不求甚解”積累的一點文史哲知識根本不管用,而現在的閱讀速度、記憶力、持續工作的精力、思維的敏感與活躍度,都大不如前了。

工程浩大,是由《論語》這本書的性質所決定的。

從表麵上看,到宋代朱熹作《四書章句集注》,定“四書”(《論語》《孟子》《大學》《中庸》)名目,《論語》的地位才逐漸超過《詩》《書》《禮》《易》《春秋》等“五經”,成為儒家第一經典,而在孔門弟子編定《論語》的當初,本來是作為讀經的輔導教材的,所以《論語》又有“傳”的別名。“傳”的地位超過“經”,朱熹固然功不可沒,但如若沒有文化心理的深層原因,就是皇帝也沒有那麼大的能耐。《論語》地位的超越上升,我認為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和中華民族的教育觀有關。至少從西周立國、周公製禮以後,教育就是政治的一個重要的手段,官辦學校教育的對象是貴族弟子,以培養合格的貴族、政權接班人為目標,貫徹的是精英教育的理念。精英教育,以品德素質教育為主,以知識技能教育為輔。孔子辦私學,雖然受教育的對象擴大了,普通士人、農、工、商民的子弟都可以來學,但精英教育的理念,孔子還是全盤接受,他是要使民眾獲得精英教育的權益。孔子把品德素質教育的培養目標定為“君子儒”,隻求知識技能的就是“小人儒”。要有效地進行品德素質教育,就要采用與知識技能教育不同的教育方法。孔子教育學生,是有教材的,六經(前述五經加上《樂經》)就是教材,和官辦學校采用的教材大同小異。但學到六經所載內容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能夠舉一反三,運用於實踐。毛澤東同誌總結的學習要學立場、觀點、方法,其理念,可以追溯到老孔莊。在立場、觀點、方法中,老孔莊認為方法是最重要的。掌握了正確的思想方法,就可以超越“彼亦一是非,此亦已是非”的立場局限,也可以不受經驗、重言(權威之言)等具體觀點的束縛。但方法的教學比具體的知識技能的教學要難得多,因此,孔子采用的方法,是學生和老師生活在一起,學生聽老師闡發教材的觀點,聽老師運用一些觀點、原則分析現實問題,學生提出疑問,老師來回答,老師和學生共同討論一些問題。正因為這些內容是教材上沒有,而對造就君子儒來說更為重要,所以盡管孔子在世“述而不作”,一去世,他的弟子門人就替他作了。與《論語》相似的還有《禮記》與《易大傳》,都是弟子根據記錄或回憶整理的孔子教育的精髓所在,說“精髓”,是可以從中體會到孔子所持的立場(基於“天下為公”的大同社會的民本立場)與思想方法。而《禮記》講禮,《易大傳》談易,比較專門,《論語》是綜合性的,所以它更利於普及推廣。

在《還吾莊子·齊物論·題解》中,我對“論”“議”字作了一番考證,簡而言之,“論”與“議”,是依止於“倫”與“義”而來的。“論”是“倫”之言,“議”是“義”之言……“倫”和“義”反映了我們的祖先對客觀規律的兩個方麵的認識。“倫”反映了規律的先驗性、第一性、永恒性與不可抗拒性;“義”反映了規律的邏輯性、可利用性、具體可變性與有效性。“論”說的是“倫”,所以它隻是描述與評價,即指出意義,不對言說對象進行分析、判斷、推理,因為先驗性、第一性、永恒性是無法通過邏輯來論證的,對它隻能作為公理全盤接受下來。故而,孔子說他自己是“述而不作”,孔子及其弟子門人的言談輯錄稱為《論語》。而“議”說的是“義”,就一定要進行邏輯思辯,探討義理必須遵守邏輯規則,且“議”的指向也很明確,要作出決定,付諸行動,以求獲利。至於“語”,當時是指因問而答,含有教導的意思。其時把這本孔子等人的言行結集定名為《論語》,是指裏麵所記都是一些結論性的教導性的話。

《論語》地位的提高,表明了在皇權專製的語境中,知識分子以“代聖人立言”的方式,來闡發他們的獨立思考成果的自覺意識,這就是所謂的“我注六經,六經注我”。這也是老孔莊的重在思想方法的教育理念的自然延伸,本無可厚非。觀點的具體語境的缺失,正為闡釋提供了巨大的空間,所以子學(包括《論語》注釋在內的《論語》學其實是儒學中的子學)是中國學術中一道特別的風景線。但也帶來了許多負麵的影響。

負麵影響第一是把望文生義、斷章取義的闡釋、發揮混同乃至取代了對原著本意的嚴謹的求索。因為經典的結論、觀點不容討論,所以就各取所需,任意解釋,為我所用,致使嚴格意義上的邏輯嚴密、考證周密、方法科學的學術研究在中國難成氣候。

其二,造成了孔子隻有一些睿智的哲思,而沒有博大完滿的哲學思想體係的假象。據我迄今為止的研究心得,孔子是有哲學思想體係的,其哲學思想體係主要表現在《春秋》《易大傳》《禮記》中,所以,要對《論語》中的語錄正確解讀,必須精讀《春秋》《周易》《易大傳》與《禮記》。尤其是《周易》,可以說是中國最深奧、最神秘、最難解的一本書,我本來是想繞過去的,現在看來繞不過去,非但繞不過去,不能繞過去,還可能要寫一本《周易摸象》。就是寫不成《周易摸象》,以準備寫研究專著的態度去啃《周易》,才可能對《周易》與《易大傳》中體現出來的孔子哲學思想有比較深入、正確的認識。但這樣一來,完成《還吾論語》的時間就要大大推遲了。

基於這樣的實際情況,有關方麵提供機會,要我把醞釀中的《還吾論語》裏選出幾條大家比較熟悉的,而我認為本意受到嚴重歪曲的“子曰”(孔子語錄)來說一說,我欣然答應。如果大家聽了我的解釋以後,能感到,哦,假若孔子這句話的本意真是這樣的,那孔子的思想比我們現在知道的、接受的更要高明得多,或者我們過去對孔子的不好的印象,完全是因為誤解;從而感到中華文明其實比我們現在知道的要先進、要輝煌、要博大精深,身為中國人,其實有繼承這份精神遺產的得天獨厚的條件,那我將感到十分榮幸。如果把你對孔子思想的新感受告訴你的親朋好友、告訴你的孩子,讓他們對我們中華民族聖賢的思想產生興趣、產生好感,那我將感到非常高興。根據我撰寫《還吾莊子》、《還吾老子》的經驗,在寫作過程中,直到出書以後,還會發現前人注釋的錯誤被漏檢了,所以,現在所說的,在《還吾論語》中可能會有修改。歡迎大家對我的解釋提出批評,以幫助我更好地弄清孔子的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