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親者嚴,一大難 ——“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章句甄讀(1 / 3)

親者嚴,一大難

——“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章句甄讀

子曰:“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

看到我的引文,就可以知道,我的引文與其他注釋本的引文都是不同的。不同不在字,在標點。而我認為,以前所有的誤解,都是標點錯誤惹的禍。

《陽貨》篇中這一章的知名度也是很高的。僅就知名度而言,可能並不比《論語》頭條低。但《論語》頭條的知名度高,是正麵的。這段話的知名度高,則是負麵的,是被批出來的。以前每當過“三八”婦女節,或者討論婦女問題,孔老夫子總不免要被牽一回頭皮。誰叫他說這樣的公然蔑視女同胞,說“女子”“難養”的話呢?女人是讓男人養的嗎?還是男人是由女人養的?說“養”倒還罷了,還說“難養”,真正豈有此理,欺女子太甚!

在當初“批林批孔”的年頭自不必說,即使到今天,學術界已能實事求是地或曰同情性地理解孔子,對這段話的解釋還是有點勉強。

金良年先生在《論語譯注》裏把這段話譯成:

“女子和小人可算是難以養護了,親近了就放肆,疏遠了就抱怨。”

他把“難養”譯成“難以養護”,可見他對《論語》的同情的理解和他對孔子的辯護態度了。但他顯然感到這樣的辯護還不夠有力,所以又歸納了幾種辯解意見:一、“女子與小人”不是泛指,朱熹(就是這位宋代理學的大儒,把《論語》、《孟子》、《大學》、《中庸》列為“四書”,使“四書”的地位超過傳統儒家的《周易》《尚書》《詩經》《禮》《春秋》等“五經”,他注的《論語》後來成為開科取士的標準答案)說,是家中的仆役與婢妾。二、邢昺(宋代官方的《論語》注疏本的首席作者)說,這是說的大概情況,至於特別賢明的如周文王的母親,就不在其中。三、孔子所說的重點是小人,女子不過是借以作比喻。

這三種見解,其實同樣是經不起一駁的。

第一種朱熹的說法,沒什麼根據,憑什麼說,這裏的“女子與小人”是特指“仆役和婢妾”?作為讀後感發表是可以的,作為注釋,難以判定對錯,所以沒有什麼學術價值。

第二種邢昺的說法,隻有更加引起眾怒,隻有特別賢明的女人不在其中,那麼,就是絕大多數女人無疑在“難養”之列。這種觀點,對宗法製集權社會加強夫權當然是有好處的,在今天,孔子如果真是持這樣的觀點,那麼,即使考慮當時的曆史條件,批判還是要批判的。說這樣的觀點在今天也是合理的,今天的女人與小孩(照於丹的說法)的確是“難養”的,大多數人我想是不會同意的。

第三種明顯與原話的字麵意思不相符合。“女子與小人”,“女子”在前,“小人”在後,不說重點在“女子”,至少兩者是並列關係,怎麼變成重點在“小人”,“女子”隻是“借以作比喻”呢?這樣解釋,太隨心所欲了。

這樣的辯護,與反過來,批判用的“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從思想方法上說是一樣的,都不是科學的實事求是的態度,而是主觀的情緒的“愛者欲其生,恨者欲其死”的態度。對《老子》《論語》《莊子》的注釋錯得那麼厲害,與這種治學態度有很大的關係。

這句話其實是標點錯誤,我是在撰寫《還吾老子》時意外發現的。“女子”中間應有標點斷開,如“女、子”。“女”指的是君主的妻妾,“子”指的是君主的兒子,“小人”指的是君主周圍的寵臣、佞臣、優伶、宦官之類。這“君主”可以推廣到有土地占有權因而有土地繼承問題的貴族士大夫,可以稱之為“領主”。這裏其實是談的統治權的交接、繼承問題。這是先秦政治中的一個大問題,也是世襲製、宗法製政治體製的一個重大問題。

談這個問題,先要介紹一下世襲製、宗法製的區別。

世襲製是人類社會發展到一定時期的產物,從史料記載來看,中國是從夏朝開始進入世襲製社會的,但那時的社會是世襲製族盟社會,夏、商兩朝都是世襲製族盟社會。世襲製族盟社會是由推舉製族盟社會變化而來的。推舉製族盟社會的中國,國家是由各部族聯合組成的文化共同體。中央政權的首領是由各部族首領推舉、協商產生的,這從堯傳位給舜,舜傳位給禹的過程可以看到。這種製度叫“禪讓”。

據《尚書·堯典》中說:堯選定自己接班人的過程是很複雜與漫長的。

他在國家安定,大洪水還沒有到來之前,就有了傳位的想法,召開會議,谘詢大臣與“四嶽”(也就是四方的諸侯之長,他們各分管一方的部落),堯對他們說,你們看,誰能順應天命,接替我做全國首腦?

有個大臣放齊說:“您兒子丹朱就很合適,他很開明。”

堯說:“唉,他說話虛妄,又好強辯,這哪裏行啊?”

堯又問:“那麼,誰適合來擔任處理全國政務的重任呢?”國家元首一時沒有合適的人選,那就選拔一個政府總理吧。

有個叫歡兜的大臣推薦說:“共工在廣泛聚集人力方麵很有成績。”這個“共工”是堯的大臣,不是和五帝之一顓頊爭帝位,失敗以後一頭怒撞不周山,造成“天柱折、地維絕”,天下發大洪水,女媧出來補天的共工。“共工”其實是官職名稱,大概相當於今天的工程部長。上古各個時代都有共工。

堯對那個共工很不以為然,說:“哼!他花言巧語,陽奉陰違,貌似謙恭,其實對老天也輕慢不敬。”

這次會議沒有結果,後來就來了大洪水。堯又召集會議,要大家推舉一個治水總指揮。人們都說:“讓鯀來幹吧。”鯀就是禹的父親。

治水工程成功以後,功勞相當大,很可能就是帝位的繼承人,所以堯開始不同意由鯀來領導治水,說:“他這個人剛愎自用,會是集體的禍害。”

四方諸侯之長出來替鯀說話:“恐怕還不至於吧,讓他試試吧。”

堯說:“好吧,你去治水吧,可要謹慎啊,鯀!”結果,鯀指揮治水九年,沒有取得成果。

此後幾年,堯又一次召開會議,對四方諸侯之長說:“我在位已經七十年了,你們誰能順應天命,接替我的帝位?”

四方諸侯之長異口同聲地說:“我們德行不足以繼承帝位。”

堯說:“那麼,你們可以推薦貴族中的賢人,也可以推舉底層的賢人。”

大家一致推舉舜。堯說:“這名字我聽見過,具體情況怎麼樣?”

四方諸侯之長說:“他是盲樂師的兒子,父親脾氣很壞,後母不誠信,兄弟象很傲慢,而舜能與他們和睦相處,以孝行來感化他們,又加強自身修養,不與邪惡同流合汙。”

堯說:“那好,讓我來考察一下。我先把兩個女兒嫁給他,從我的女兒那裏觀察舜的德行。”

後來,堯又把舜調到中央來,讓他負責教化、行政、外交等各項任務,全麵考察他的品德和能力,然後在三年以後傳位給他。

舜晚年傳位給禹,相比之下要簡單些,因為禹領導治水成功,功勞很大,德行和能力都得到了最好的證明,眾望所歸。按說,禹死後,是把帝位禪讓給他的助手益。但三年後益把王位讓給了禹的兒子啟,自己退出政壇、隱居山林。

啟接禹位,有幾種說法:一種是益自己感到德行與能力不如啟,主動讓出王位。另一種是禹在世時就為兒子啟作了人事準備,死後由一批諸侯、大臣出麵表示不服益的領導,逼益讓出王位。這有點像在台灣的蔣介石死後,由副總統嚴家淦接任總統,其實兒子蔣經國羽翼已豐,實權在握,接任中華民國總統隻是早晚的事。但在禹的時代,完全是前無古人的創意。如果禹真是這麼安排的,那應該是很巧妙的。但即使再巧妙,還是不能遮天下人的耳目。春秋戰國時代,說到這段曆史,就有人說,禹是表麵上讓位給益,實際上是讓兒子啟自己去奪取。禹也因此被給予較低的評價。“德衰”從禹開始,是當時比較公認的一種說法,孔子明確說禹隻是“君子”,稱“聖人”還不夠格。《老子》說:“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下德”就是指的從禹開始世襲製、宗法製的君主。本來,治水成功這樣大的功勞,“三過家門而不入”這樣的公心,應該是可以稱為“聖人”的,夠不上稱“聖人”,與他實際開始了政權的世襲製有莫大的關係。從這樣的價值評判,也可以看到老子、孔子等先秦諸子的鮮明的民本立場。他們都認為世襲製是不好的。

還有一種說法,是啟起兵用武力驅逐了益,奪到了帝位。這種說法在公開崇尚武力的戰國時代比較流行,可以援引來為實力政策張目,所以,它的可靠性如何,還是值得懷疑的。比較下來,第二種說法可能性較大。

但夏、商兩朝,一千多年,雖然是世襲製,中央政權、諸侯國、大夫采邑的首領位置在一家一姓中依照父係血統代代相傳;但整個社會的組成還是部族聯盟。中央政權與諸侯國類似當家的男子和其他兄弟的關係,還不是類似父子關係的君臣關係、上下級關係。中央政權和諸侯國是各自為政,為了大的事情,如修訂曆法、大規模的異族入侵戰爭,才統一行動。諸侯國君位世襲,隻要上報備案就可以了,不需要中央政權批準。

到周朝,才進入宗法製封建社會。

封建社會與族盟社會的差別,就是諸侯國是由中央政權(或稱“宗主國”)分封的,中央政權的首腦“天子”(王)和諸侯的關係,類似父子的君臣關係、上下級關係。之所以周朝進入封建社會,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商周戰爭極其殘酷,“血流漂杵”,中原地區出現了政權真空。周武王就把圍繞首都鎬京周圍的土地分封給同姓的叔伯兄弟,這就是晉、魯、燕、衛等諸侯國;把外圍比較富庶、地理位置比較重要的分封給親戚和功臣,這就是齊國等;其他地區分封給遠親、夏、商後裔、遠古部族,這就是秦、楚、吳、越、宋等國。諸侯又以和周王室關係的親疏、在伐商戰爭中功勞的大小,分公、侯、伯、子、男五等爵,這樣,從王到諸侯,到卿、大夫,到士,到庶民,到仆役、臣妾的等級製度就形成了,這就叫封建等級製度。

周朝除了封建等級製度,在政治體製上還有一個重要的變化,就是實行了君位繼承的宗法製。

宗法製是對世襲製的改進。它確立了傳位的三項基本原則:傳子不傳弟,傳嫡不傳庶,傳長不傳幼。就是君主死了,有兒子的話,不管年紀多小,少不更事,君位還是傳給兒子,而不是傳給兄弟。隻有沒有兒子,才考慮傳位給兄弟。但往往是沒有兒子從旁門中過繼一個侄子做兒子,或者長子死了傳位給長子的長子(長孫),也不傳位給兄弟。但周朝以前,君主死後,兒子尚幼,兄弟接位,是常有的事。就是周朝實行宗法製以後,在周王室是基本按此原則傳位繼承的,各諸侯國卻還是經常有傳弟不傳子的事,其他如傳庶不傳嫡、傳幼不傳長,也是經常發生的。傳嫡不傳庶,就是有幾個兒子,有大老婆生的,有小老婆生的,傳給大老婆生的兒子。傳長不傳幼,就是在同等條件(都是大老婆生的,或都是小老婆生的)的幾個兒子中,傳位給年長的。

在推舉製與世襲製社會,選擇君位繼承人,首要標準是能力。而宗法製選擇君位繼承人,首要標準是血統親係的程序。能力是後天決定的,血統親係的程序是先天決定的,宗法製繼承似乎否定了候選繼承人的後天的努力。而對一國一家的事業來說,繼承人能力強,領導有方,當然是好事,生下來就在血統親係的程序上占優先地位的候選繼承人,未必就是能力最強的,所以,宗法製繼承,對家國事業似乎是有損的,宗法製似乎是從世襲製倒退。

周朝之所以選擇從世襲製的能力標準“倒退”到宗法製的程序標準,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從進入世襲製以來,從根本上已經否定了推舉製的繼承人的能力標準。世襲製就是建立在一家一姓的血統親係的程序基礎上的。所以,孔子說,推舉製及之前的社會是“大同”社會,大同社會的首要標誌是“天下為公”。“天下為公”的意思,就是全國(中國古代將國家稱為“天下”)的政權首領是公推的。從世襲製開始的社會,孔子稱之為“小康”社會,小康社會的首要標誌是“天下為家”,“天下為家”的意思,就是全國政權在一家一姓中傳承了。從大同社會到小康社會,孔子認為是退步。大同社會還出“聖人”,像黃帝、堯、舜,到小康社會,再好,像禹、湯、周文王、周武王、周公,也隻能是“君子”,稱不上“聖人”了。從孔子定的這些概念,也可見他的民本立場,他從根本上是反對世襲製的,當然也是反對宗法製和封建等級製度的。但他不是要推翻宗法製封建製,而是要以從推舉製中汲取來的民本理念,改造、改善當前的製度。從這樣的觀念出發,孔子非常欣賞周公的將世襲製改進為宗法製的作為。

能力本來是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見仁見智的概念。所以,候選繼承人誰都可以說自己能力強,適宜接班。而為了顯示自己的能力,加強自己的實力,形成自己的勢力,就在朝廷上拉幫結派,培植黨羽。從世襲製開始以來,為了繼位發生的動亂,就不斷地上演,而且越演越烈。這可以從“亂”這個字的演變過程就可以看出來。

“亂”,繁體字為“亂”,金文(刻在青銅器上的古老的漢字)寫作,上部“爪”,下部“又”,表示兩隻手;中間豎著相連的兩個圓圈,表示物品,當中一橫,表示分割;旁邊四個“口”,表示眾多的器具。這個字是會意字,用兩隻手來分割物品,放到眾多的器具裏,來表示分配。後來又加了個“乚”旁上去,表示跪坐著的人(古人都是跪坐,因此跪坐並不表示地位低下),意思還是一樣的。“亂”就表示分配權。分配權是古代領導人的最主要的權力,因此也是最高的權力。隨著社會組織的擴大,其他的權力(如指揮權、管理權、甚至決策權)可以下放,讓別人去做,分配權,一定牢牢掌握在最高領導人手中。因此,後來把覬覦、謀奪這分配權,叫做“稱亂”、“作亂”,後來就變成形容詞的“亂”,來指稱“動亂”了。老子、孔子時代,指稱“亂”,一般專指篡奪君位。亂邦、亂世,就是指君主的分配權旁落的邦國與時代。

在這樣的情況下,周公旦以身作則,改能力繼承為程序繼承,使世襲製進化為宗法製,的確解決了政治的大問題。周公姬旦,是周武王的兄弟。周武王取得對商紂戰爭的勝利,建立周朝後不久就去世了,周武王的兒子姬誦年紀很小,按照世襲製的原則,輔助周武王打下天下的大功臣、周武王的弟弟姬旦可以名正言順地登上王位。但他提出了宗法製的三項基本原則,讓姬誦登位,這就是周成王,而他隻當輔政大臣,主持朝政。在周公旦執政期間,還平定了他的兄弟管叔、蔡叔勾結商紂王的兒子武庚祿父發動的叛亂。本來,建立周朝後,周武王把商的王畿(商朝直接統治的地方)一分為三,由三弟管叔、五弟蔡叔和商紂的兒子武庚祿父分而治之,稱為“三監”,就是為了防止商族後裔叛亂,沒想到“三監”監守自盜,發動叛亂。三監叛亂,核心人物是管叔,他是周公旦的哥哥,叛亂的目的還是因為管叔想稱王。周公旦執政七、八年後,姬誦成年,他就還政給周成王。不久,他又畏避流言,流亡楚地。直到周成王發現自己幼年生重病時,周公旦對上天的祈禱文,祈求上天讓自己代侄子姬誦去死,這使周成王很感動,派人把周公旦接回來。周公旦就著手搞文化、製度建設,為三千年中華文明打下了深厚的基礎。由於周公旦的身體力行,所以,周王室(無論西周、東周)基本上沒有發生奪位政變或戰爭。周王室的繼位的穩定,對整個社會來說,無疑是一大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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