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趙武靈王趙雍是戰國初期傑出的政治家、軍事家,他十五歲接位,就麵臨魏、楚、秦、燕、齊五國以參加他父親趙肅侯會葬之名,各派萬名銳師大軍壓境的嚴峻形勢,全憑他高超的政治智慧、軍事謀略予以化解。此後,他大膽改革,胡服騎射,消滅了中山國,使趙國土地連成一片,成為戰國初期中原最強大的國家,在國內也有很高的威望。但就因為在繼承人問題上犯了大錯誤,結果導致了他的悲慘下場。
趙武靈王的第一位夫人是韓國國君的女兒,是趙肅侯生前定下的政治婚姻,在趙武靈王在位第五年(公元前321年),他二十歲上完婚。韓夫人為他生了公子章,被立為太子,也是孔武有力,英勇善戰,不足十五歲時,就在攻伐中山國的戰役中指揮中軍,立下了赫赫戰功。以後又多次隨趙武靈王出征,深得趙武靈王的喜歡。但韓夫人死後,趙武靈王又於公元前310年,他三十一歲上,得到了大臣吳廣的女兒孟姚,與他夢中見到的美麗少女十分想象,因此非常寵愛,封為夫人,國人稱之為“吳娃”。可惜九年後吳娃就生病死了,死前請求把自己的兒子趙何立為太子,趙武靈王答應了。那時,公子章十八九歲,趙何才八、九歲。但過了兩年,趙武靈王就傳位給趙何,這就是趙惠文王,讓自己登基時的輔政大臣肥義為相,兼任趙何的師傅,把國內政治、經濟事務全部交由趙何負責,自號主父(就是太上王),專心趙國的戰爭事務。他主外,兒子趙何主內,這個構想,似乎與胡服騎射一樣很有創意,也含有如果自己在戰爭中陣亡,趙國政局不至於發生動亂的考慮在。但因為他當初廢長立幼完全是出於私情,所以他以後在處理趙何與公子章的關係上就一著錯,著著錯。他廢了公子章的太子後,封他為安陽君。在傳位給趙何後,為了彌補,趙武靈王經常和公子章住在一起,衣食住行均命人準備兩份,公子章的儀仗用度與趙王何的幾乎一樣。這樣,就給人公子章可能東山再起的感覺,朝中的許多大臣們見此便暗中與公子章來往,而公子章的相田不禮更是鼓動公子章奪回本該屬於他的王位。而趙武靈王不僅沒有製止公子章的行動,反而去向肥義提出,打算把代郡封給公子章,讓他也稱王。代郡相當於趙國一半國土,這樣等於把趙國一分為二了,所以肥義斷然拒絕了趙武靈王。公子章、田不禮見請封不成,就積極策劃謀殺趙何的政變。肥義覺得事態嚴重,就布置李兌等人反政變。結果,公子章發動政變,肥義以自己的犧牲來贏得反政變的勝機。李兌等人衝入宮中,殺了公子章、田不禮,把其餘人都趕出宮中,把沙丘宮團團圍困了三個月,將主父活活餓死在宮中。雖然誰也沒有動手殺死趙武靈王,但誰都知道趙武靈王是死在他兒子趙何的手中。然而,正因為趙武靈王一錯再錯,最後有慫恿公子章發動政變之嫌,所以趙國大臣和國民並不因此唾棄趙惠文王。趙惠文王還是比較有作為的國君,在他在位期間,趙國是列國中唯一能與秦國抗衡的國家。如果是趙何為了鞏固自己的王位,陰謀殺害了父親和哥哥,那麼,他在前決不能得到肥義這樣的老臣的舍命相幫,以後也不能有藺相如、廉頗、樂毅這樣的賢人輔佐。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這是比韓非子的權勢術硬得多的道理。趙武靈王在最後落得孤家寡人的悲慘下場,也與他以為憑自己的聰明,可以為所欲為,使自己的意誌通行於天下的錯誤觀念分不開的。
《韓非子》裏還常提到的晉獻公的寵妃驪姬勾結優施讒殺太子申生的故事,晉獻公也是罪魁禍首。他生性淫蕩,早年和父親武公的小妾齊薑私通,生下兒子申生,接位後就封齊薑為夫人,立申生為太子。但到他接位的第五年(公元前672年),征伐驪戎,驪戎國君把兩個女兒驪姬與少姬獻給晉獻公,姐妹倆美貌非常,深得晉獻公的歡心。本來齊薑死後,已立賈君為夫人,為了博取驪姬的歡心,不顧占卜所現的凶兆,晉獻公斷然改立驪姬為夫人。到他在位十二年(公元前665年)時,驪姬生下兒子奚齊,晉獻公就想廢掉申生的太子位,改立奚齊做太子。驪姬看出晉獻公的心思,就賄賂勾結晉獻公的寵幸大夫梁五和東關五(當時人稱“二五”),向晉獻公進言。晉獻公采納了他們的建議,說,“曲沃是我們先祖宗廟之所在,而蒲城邊臨秦國,屈城邊臨翟國,不派我的兒子去鎮守,我不放心。”他就以此理由,派太子申生去鎮守曲沃,公子重耳(就是後來的晉文公)守蒲城,公子夷吾(後來的晉惠公)守屈城,他自己和驪姬、奚齊居住在都城絳。晉國人由此知道申生的太子位子恐怕保不住了。後來,晉獻公又對驪姬明確說了他要廢長立幼的想法,但那時驪姬覺得時機尚未成熟,而且太子申生賢能孝悌,又屢立戰功,深受群臣百姓擁戴,所以她哭著推辭,甚至說:“您一定要這樣做,那我就自殺。”驪姬表麵上這樣表態,暗地裏卻是和優施勾結起來,加緊謀劃怎麼除掉太子申生。
到晉獻公二十一年(公元前656年),乘晉獻公出獵之際,驪姬派人去對太子申生說,你父親夢見你母親齊薑,你快在曲沃祭奠你母親。太子申生舉行祭禮後,派人把胙肉給晉獻公送來。驪姬乘晉獻公還沒回來,在肉裏下了毒。晉獻公回來後,見到胙肉,正要食用,驪姬攔住,說,這胙肉從遠處送來,應該先試一下。先祭地,一點胙肉倒在地上,泥土立刻隆了起來。喂狗吃,狗就死了。驪姬還讓侍從的小臣吃,小臣也當場死亡。驪姬哭著說:“太子怎麼這樣殘忍哪!對自己的父親也想殺害,取而代之,何況他人?而且您已經老了,朝不保夕,他還等不及了要下手殺害。”她又對晉獻公說:“太子之所以要這麼做,無非是因為您寵愛我和奚齊。我願意母子到其他國家去避禍,或者早早自殺,不要讓我們母子成為太子刀下的魚肉。當初您想廢掉太子,我還埋怨您,到今天,我真是自作自受!”晉獻公下令去抓太子申生,太子申生逃奔新城,晉獻公更加相信太子申生要害死他,怒不可遏,就把太子的師傅杜原款殺了。有人對太子申生說:“這藥肯定是驪姬下的,你為什麼不為自己辯護,說明真相呢?”太子申生說:“我爸已經老了,沒有驪姬,寢不安席,食不甘味。如果辯白,他會遷怒驪姬,這不行。”又有人對他說:“那你可以投奔他國。”他說:“蒙上這樣的惡名,誰能接納我呢?我還是自殺吧。”太子申生自殺後,公子重耳、公子夷吾來朝見晉獻公。有人來報告驪姬,說兩位公子都怨恨驪姬陷害殺死了太子。驪姬害怕了,就搶先向晉獻公進讒說:“申生在胙肉裏下毒,兩公子是知道的。”公子重耳、公子夷吾聽到這消息,就不辭而別,各自回到自己的守城。晉獻公更加懷疑兩個兒子與申生案有牽連,到第二年,就派兵去討伐。重耳從蒲城逃到翟國去,夷吾堅守在屈城(一年後屈城被攻破,夷吾出奔梁國)。到公元前651年,也就是申生死後五年,晉獻公死了。盡管他死前把輔助奚齊的重任委托給了大臣荀息,荀息也表示誓死不負此重托,但因為晉獻公、驪姬等人倒行逆施,盡失人心,所以,就在晉獻公治喪期間,大臣裏克殺了奚齊。荀息本來要為奚齊殉死,有人對他說,還不如立奚齊的弟弟、驪姬妹妹少姬的兒子悼子為君,全力輔助他,也算是沒有辜負晉獻公的重托。荀息覺得有理,就立悼子而葬獻公,但一個月後,裏克又把悼子殺了,荀息也實現諾言,隨之而死。從此,晉國開始了十多年的內亂,直到晉文公即位,政局才恢複安定。
回顧這一動亂的過程,與晉獻公錯誤的政治觀念是密切有關的。他把國家政權當作他的私人財產,活著的時候,用這權力來滿足個人的貪欲,死了以後,想給誰就給誰。他即位之初,封齊薑為夫人,立申生為太子,其實已經是憑個人喜好,舍長立幼,公子重耳在晉獻公接位時已經二十一歲,比申生大好多。而他納寵驪姬以後,又要廢申生而立奚齊,如果申生或者重耳像趙何一樣不買賬,那麼,禍亂可能等不到晉獻公咽氣以後才發生,他的下場可能比趙武靈王更慘。
同樣下場很慘的還有齊桓公。前麵已經說過,他自己對管仲說有好酒、好田獵、好色三大毛病。其實,他還有一個更大的毛病,就是“近優”。管仲說:“人君唯優與不敏為不可”,是很有針對性的。但齊桓公這毛病一直沒改,隻是有管仲、鮑叔牙等賢人輔助,成就了霸業,他的這些缺點被掩蓋了。齊桓公四十一年(前645年),管仲病重垂危,桓公問他:“群臣中誰可以代你為相?”管仲說:“了解臣下沒有人比得上君主。”桓公說:“易牙如何?”管仲回答:“殺掉孩子來討好君主,不合人情,不可以。”易牙本是以廚藝服侍齊桓公的,聽齊桓公說:“隻有蒸嬰兒肉還沒嚐過。”他就將長子蒸了獻給齊桓公吃。桓公又問:“開方如何?”管仲回答:“背棄親人來討好君主,不合人情,難以親近。”開方本是衛國的公子,齊伐衛,衛國派來做人質的,所以管仲這麼說。桓公說:“豎刀如何?”管仲回答:“自己閹割來討好君主,不合人情,不能親信。”管仲死後,齊桓公聽從他的話,將此三人逐出宮廷。但沒多久,齊桓公食不甘味,寢不安席,跟晉獻公一樣的毛病,不得已,就複召三人回宮。去而複歸,三人知道自己在齊桓公心中的分量,也知道怎麼能更好地控製齊桓公,齊桓公就完全被他們擺布了。
齊桓公有三個夫人,都沒有生兒子,六個如夫人,生了十幾個兒子。本來齊桓公與管仲是選擇公子昭做接班人的,還請宋襄公做公子昭的援手。但後來齊桓公聽了佞臣雍巫和豎刀的話,又答應讓公子無詭接班。其時,齊桓公年事已高,已麵臨立儲之事。豎刀、易牙、開方極力主張立長子。後來齊桓公生病,因此,到管仲死後的兩年(公元前643年),齊桓公臥床不起,五公子(公子無詭、公子昭、公子潘、公子元、公子商人)就各率黨羽爭位。豎刀、易牙他們為了矯托王命,把王宮用高牆圍起,隻留一個小洞,桓公飲食,全靠小太監從洞裏送入。很快連飯也不送了,齊桓公在饑渴中悲慘死去,三百多年後的趙武靈王死時又重演了那這場慘劇。發生在兩個叱吒風雲的英雄身上的相似的悲劇下場,是很發人深省的。齊桓公一死,易牙就進宮,和豎刀一起殺死反對他們的大夫、官吏,立公子無詭為國君。公子昭出奔到宋國,其他公子也率兵來攻打無詭,齊國一片混亂。桓公屍體在床上放了六十七天,屍蟲都從窗子裏爬了出來。十二月,新立的齊君無詭才把桓公收斂。但到次年三月,宋襄公就率諸侯兵送公子昭回國來奪權。齊國的大夫就殺了無詭,迎接公子昭。但公子昭尚未接位,其他四公子的黨徒又來攻打,公子昭不敵,又逃到宋國,宋國再出兵來和四公子的聯軍交戰,到五月,才取得勝利,公子昭即位,這就是齊孝公。因為戰亂不息,齊桓公的棺材到八月才落葬,擱了十個月之久。
從齊桓公的悲劇下場也可以看到,“女”“子”“小人”的“難養”,他們狼狽為奸製造動亂,根子還在君主的教養不當,以身作則不夠,而不是像韓非子說的,以誰也不能相信的原則,用處處提防、事事監視的辦法可以解決的。韓非子說“奸”,孔子說“難養”,雖然所論是同一現象,但對此現象的分析和提出的解決辦法,卻是有天壤之別。這就是仁義道德和功利權術的差別。當把老子、孔子和荀子、韓非子混為一談時,就可知專製殘酷(魯迅概言之為“殺人”)的觀念是怎麼閹割了我們民族的優秀的人文精神。
也因此,雖然孔子這話是針對能養“小人”的“君子”(貴族)說的,但完全可以引申到普通人的家教方麵,引起我們對道德、素質教育的足夠的重視。兩千多年來,孔子這番委婉入理、諄諄善誘的話,竟被理解為對婦女、兒童的鄙視,成為壓製婦女、兒童的理論根據,再也找不到比這更大的冤案了。孔子蒙冤還在其次,他本來豁達得很,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最冤的還是中國人,不能享用我們祖先留下的像金子一樣珍貴的文化遺產,反要承受用這金子打造成的桎梏。今天,我們還不該趕快打破桎梏,用這金子打造可以盛裝幸福瓊漿的酒杯嗎?
連帶說一說孔子是否輕視婦女。
在《禮記·哀公問》篇中,孔子說到:“古之為政,愛人為大;所以治愛人,禮為大;所以治禮,敬為大;敬之至矣,大昏為大。大昏至矣!大昏既至,冕而親迎,親之也。親之也者,親之也。”古代的君主實施正確的政策,以愛人民為首要目標;以愛人民為首要目標的政策,以禮教為首要措施;實行禮教,以君主執行禮儀的恭敬態度最為重要。恭敬態度表現的極致,就是君主的大婚禮儀。大婚禮儀是恭敬的極致啊!大婚禮既然是表示恭敬的極致,所以,君主要頭戴冠冕,身穿冕服,親自去迎娶,這是表示親近她。親近她,就是表示對她的親愛之心。
聽了孔子這段話,魯哀公說:“寡人想插問一句,國君穿戴冕服親自去迎娶,是不是過於隆重了?”孔子聽了這話,“愀然作色”,一下子神情變得很嚴肅、莊重,說了下麵一番話:
“合二姓之好,以繼先聖之後,以為天地宗廟社稷之主,君何謂已重乎?”公曰:“寡人固!不固,焉得聞此言也。寡人欲問,不得其辭,請少進!”孔子曰:“天地不合,萬物不生。大昏,萬世之嗣也,君何謂已重焉!”孔子遂言曰:“內以治宗廟之禮,足以配天地之神明;出以治直言之禮,足以立上下之敬。物恥足以振之,國恥足以興之。為政先禮。禮,其政之本與!”孔子遂言曰:“昔三代明王之政,必敬其妻、子也有道。妻也者,親之主也,敢不敬與?子也者,親之後也,敢不敬與?君子無不敬也,敬身為大。身也者,親之枝也,敢不敬與?不能敬其身,是傷其親;傷其親,是傷其本;傷其本,枝從而亡。三者,百姓之象也。身以及身,子以及子,妃以及妃,君行此三者,則愾乎天下矣,大王之道也。如此,國家順矣。”
按照周禮,同姓百世不通婚,所以,結婚是“合二姓之好”,孔子認為,國君和夫人,夫妻組成家庭,同為“天地宗廟社稷之主”,是平等的,所以,敬重妻子,怎麼也不過分。孔子還說到,以往夏、商、周三代英明的君王,除了“敬妻”,還“敬子”、“敬身”。這是因為妻是“親之主”,子是“親之後”,身(自己的生命)是“親之枝”,“親”是指是家族、血親。孔子這樣來論證為什麼要“敬妻”、“敬子”、“敬身”,正表現了中華民族在農耕文化基礎上形成的重傳統、以曆史代宗教的思維方式。但不管孔子以什麼理念為依據,都可以看到他絕無輕視婦女的意識,相反,他是提倡敬重婦女。在聽到說對婦女(妻子)不夠敬重的話,“愀然作色”。而如果沒有孔子在結婚禮儀上的“複禮”,恐怕一直流傳至今的迎親風俗,早就在二千五百年前就被廢止了。這樣的孔子,是輕視婦女的嗎?
《禮記·中庸》篇中還說:
君子之道,辟如行遠必自邇,辟如登高必自卑。詩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耽。宜爾室家,樂爾妻帑。”子曰:“父母其順矣乎!”
稱夫妻和合的關係如“琴瑟之好”,出典就在這段話。聯係起來讀這段話,可以看出,孔子所說的君子“自邇”、“自卑”,首先在家庭內部關係中體現出來,從處理好周圍的人、親密的人關係出發。所以,“自邇”、“自卑”,和“敬妻”、“敬子”是完全一致的,說明孔子的“敬妻”思想是一貫的。
最後,再把這段話串起來意譯一遍:
隻有妻妾、兒子、隻求功利的侍臣,這些君主周圍關係親密的人,是最難教養的。用接近然後規範他們的辦法去教養,他們會不聽話;用保持距離然後規範他們的辦法去教養,他們會怨恨。
請聽,孔子原來是這麼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