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還可以看到,李悝《法經》、商鞅變法,戶籍、連坐製度,都是針對“國人”而言的。在先秦的政治製度中,“野人”除了繳納田賦、服徭役,一般和政治生活就沒有什麼關係。“國人”則不然,首先是有服兵役的義務。管仲的民兵法,也是隻對“國人”而言。管仲說,按照他的辦法,每戶出一個人,平戰結合,就可以訓練出三萬精兵。如果這“戶”是指齊國全體民眾而言,就算平均每戶十人,齊國的總人口也不過三十萬。而隻有這“戶”是對“國人”(城市居民)而言,才差不多。
《春秋左傳》中有60節文字中提到“國人”。從這60節文字看,“國人”並不僅僅是言說時的一個稱謂、一個概念,就像我們今天稱“人民”“公民”“群眾”似的,而是當時一股很重要的政治力量。《左傳》中多處提到,“朝國人”(就是君主直接或派代表和國人對話,聽取他們的意見,爭取他們的支持),“帥國人盟”(以立約盟誓的方式來調用國人力量),君主“將亡,國人皆將從之”(國人要都跟著君主流亡他國),國人“出”君主、“逐”君主,“國人追之”(追殺作亂的權臣),士大夫“因(憑借)國人以攻”君主,“國人助”君主,“國人施(罪)”於某人,“以靖(安定)國人”等。
《左傳》中提到國人的行為與言論,一般都是正確的、正麵的、正義的。這反映了《左傳》的民本立場。有一則故事很典型地說明了這個問題。《左傳·閔公二年》記載:冬,十二月,狄人伐衛。衛懿公好鶴,鶴有乘軒者。將戰,國人受甲者皆曰:“使鶴!鶴實有祿位,餘焉能戰?”
那是公元前660年,冬天的時候,北方的狄族來攻打衛國。因為衛國國君非常喜歡鶴,平時讓他喜歡的鶴出門乘坐周圍有華麗屏幡的高級車,享受士大夫的待遇,引起國人的強烈不滿。所以,國人中能夠持武器出戰的一致拒絕應召,說:“讓鶴去打仗吧,鶴不是實際上享受了士大夫的俸祿嗎?我們怎麼能打仗呢?”衛君得不到國人的支持,勉強出戰,結果大敗,衛國也被滅了,後來靠齊桓公的幫助,才打退狄族,恢複了衛國。從《左傳》記載來看,衛懿公不僅是咎由自取,而且可以說是禍國殃民。也說明君主亡國是因為失去了人心,可見在《左傳》的語彙裏“國人”地位的重要。
其實,最能顯示“國人”在政治生活中的重要作用的,是曆史上著名的“周召共和”。
周厲王是個暴君,在位三十年,倒行逆施,與民爭利,還殘酷壓製輿論,國人忍無可忍,暴動起義。周厲王聞訊倉皇出逃,他的太子姬靜逃到召穆公的家裏,暴動的國人把召穆公的住宅包圍起來,要求交出太子靜,召穆公無奈,忍痛以自己的兒子冒充太子靜,交給國人殺死,才保全了太子靜的性命。在周定公、召穆公的極力勸解下,國人紛紛離去。此時宗周無主,周公和召公根據貴族們的推舉,暫時代理政事,重要政務由六卿合議。這種政體,稱為共和。共和元年(公元前841年),是中國曆史有確切紀年的開始。
召公、周公共同行政十四年,周厲王死,太子姬靜也在召公家成年了,他們就一起擁立姬靜為王,這就是周宣王。周宣王即位以後,周公、召公繼續輔政,終於在十二年後,魯武公來朝見周宣王,恢複了在周厲王時代就中止的諸侯對周天子的朝見禮。
從這些記載看,當時的政治,不僅有貴族民主,而且還有與古希臘城邦市民民主相類似的“國人”民主。也許,國人可以擁有武器,打起仗來,或國內發生武力政變,國人,特別是其中的士(武士)是武裝力量的骨幹,所以,國人的意誌在政治中地位就相當重要了。有史家把春秋時的國人造反,認作奴隸暴動,這是生搬硬套的誤解。因為春秋政治中的“國人”不僅有武力,而且有文化話語權,所以,從李悝、商鞅到韓非子,變法用權的措施,一個重心,就是既要利用國人,來使他們為君主賣命;又要約束他們,不讓他們的意誌對君權構成威脅,不讓“國人”民主危害到君權獨裁。
與李悝、商鞅、荀卿、韓非子等“法家”(應該稱權術家)截然相反,孔子對國人民主首先是高度肯定的,國人造反,是對壞的君權獨裁政治的反抗,國人民主是對君權的重要的製約力量,這一點,已經從孔子修《春秋》中充分體現出來了,《左傳》等《春秋》的傳文,是對孔子思想的闡釋。而且,孔子進一步提出了為當時的君權政治所忽視的“野人”的意誌與話語權。
孔子要提高政治生活中“野人”的地位,是基於他的以禮教來治國的整個政治構想。在孔子的語彙裏,禮教就是文化手段,與之相對的就是強權和暴力。國人造反,固然是獨裁君權暴力壓迫所造成的,但采用的手段還是暴力。以暴易暴,可能推翻、驅逐一個暴君、亂臣,但難以長期地、有效地改善君權政治。孔子認為,在“天下為家”的小康社會裏,即使回到“天下為公”的大同社會似乎是不可能的,但還是有可能、有辦法使政治變得清明些,使人民的生活更好些。具體措施是君主、貴族(君子)要修身立德,以德治國,以禮教這樣的文化手段來使整個社會和諧而又生氣勃勃、豐富多彩。君主修身立德,“德”的標準由誰給出?由“野人”來給出。首先,政治的目的就是要讓全社會的人都多多獲益,充分享受到群居、社會化的好處,而“野人”占社會的多數,他們的意願、他們的好惡是不可忽視的。其次,“野人”似乎遠離當時的政治活動,與政治勢力沒有直接的利害關係,他們的意願、他們的價值觀,就更具客觀性。而如果真能得到這沉默的多數的衷心擁護,那政權才是真正穩固的。所以,孔子說:“先進於禮樂,野人也;後進於禮樂,君子也。”這“先進”、“後進”表麵看,是從時間發生的先後來說的,野人那裏先產生了禮樂,然後君子才有了禮樂,禮樂是在民間發生的。但從緊接著說:“如用之,則吾從先進”看,這“先進”還包含著“價值基礎”的意思。
“如用之”的“如”,不是如果的意思。若是“如果”,那就是說禮樂平時是不用的,這算什麼意思呢?或者,“用禮樂”就有特定的含義,那麼,這特指的“用禮樂”又是什麼呢?
其實,在《論語》中,“如”還常作“宜”解,“如用之”就是“宜用之”,就是“便宜用之”、“方便用之、“合宜用之”,與時俱進,按照改變了的情況,來修改禮樂,或製定新的禮樂。孔子所處的時代,禮崩樂壞,在很重視禮樂的魯國,官方、上層的禮樂也已殘缺不全,所以孔子要問禮於老子,會“在齊聞韶(樂),三月不知肉味”。“克己複禮”,“複禮”是一項實實在在的文化大工程。消失的禮樂何處尋?一是從古代文獻紀錄中去找,但“文獻不足”,還從杞國(夏族後裔)宋國(商族後裔)保留的古禮樂中去找,但那隻是反映了夏商時代人們的文化需求,因而更重要的是從“野人”的禮樂中去找,所以孔子說“禮失而求諸野”。“野人”中的禮樂是活的禮樂,是民眾喜聞樂見的禮樂,是反映了民眾意願、價值觀與審美聯想的禮樂,用這樣的禮樂,有利於社會和諧、增進團結、陶冶情操。
在孔子的語彙裏,“野”就是民間,“野人”就是基本群眾。
這個觀念,其實隱含著後來漢代發展起來的重農思想。這思想其實在《管子》中已見端倪。前麵所引的《管子》的話,說到“處農必就田野”,引完全了是這樣一段話:“今夫農群萃而州處,審其四時,權節具備其械器用,比耒耜穀芨,及寒,擊槁除田,以待時。乃耕,深耕均種疾耰,先雨芸耨,以待時雨。時雨既至,挾其槍刈耨鎛,以旦暮從事於田野,稅衣就功,別苗莠,列疏遬。首戴苧蒲,身服袚襫,沾體塗足,暴其發膚,盡其四支之力,以疾從事於田野。少而習焉,其心安焉,不見異物而遷焉;是故其父兄之教不肅而成,其子弟之學不勞而能;是故農之子常為農,樸野而不慝,其秀才之能為士者,則足賴也。故以耕則多粟,以仕則多賢,是以聖王敬畏戚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