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孔子要正什麼名 ——“名不正則言不順”章句甄讀(2 / 3)

就是這樣一個既膽小,又愛吹牛,更有極強的權力欲的寶貨,搞複辟也是偷雞摸狗,見不得人。

蒯聵有個姐姐伯姬,嫁給衛國大夫孔圉,生了個兒子孔悝。到魯哀公十五年(公元前480年),孔圉已亡故,孔悝成了衛國的執政權臣。那時,南子也死了,伯姬看到複辟的機會來了,就派和自己私通的童仆渾良夫,偷偷到戚城去見蒯聵。蒯聵對渾良夫說:“如果能讓我進國都獲君位,我讓你享受大夫的待遇,穿戴大夫的服飾,乘坐大夫的車子,你即使犯了死罪,也赦免你三次。”渾良夫和蒯聵發誓立盟,渾良夫回去向伯姬彙報。到這年閏月,渾良夫和蒯聵偷偷進入衛國都城,住在孔家府外的菜園裏。待到天晚,兩人穿上女人的衣服,由宦官羅駕車,到孔家去。孔家的老家臣欒寧問他們是誰,詭稱是孔悝妻家的女親眷。進府以後,就溜進伯姬的住處,在那裏吃了飯,伯姬拿著一柄戈走在前麵,蒯聵和五個助手走在後麵,抬著一口歃血為盟用的公豬。把孔悝逼到側室裏,強迫他發誓立盟,然後把他劫持到高台上。欒寧那時正準備晚上喝酒,等著烤肉熟,聽到動亂的消息,立刻派人報告子路,而衛國大夫召獲駕了車來,喝了酒吃了烤肉,就載著國君輒投奔魯國去了。

輒聽到蒯聵作亂,不采取任何製止動亂的措施,立刻出奔魯國,說明他不願與父親為敵,而蒯聵卻不惜采用陰謀手段,來和親生兒子爭權,兩人的品格優劣判然分明。但後來有注解《論語》的,竟援引此例,以說明輒的失國,就因為當初沒有聽孔子的話,正名分,把國君位子讓給父親蒯聵。實在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讀《論語》和《春秋左傳》的。

孔子貶蒯聵,還有一個明證,子路就是在蒯聵發動的這場動亂中戰死的。

子路接到欒寧的報告,就急急趕過來。在路上遇到從那邊出來的衛國大夫、師弟子羔。子羔說:“大門已經關上了。”子路說:“我過去看一下。”子羔說:“你不能製止動亂,就不要去赴難。”子路說:“我食孔家的俸祿,就不能看到他們有患難而逃避。”子羔走了,子路來到大門前。公孫敢在那裏守門,說:“你不要進去了。”子路說:“你這個公孫敢,在這裏求利益而見了患難就逃避。我不是這樣的人,接受了利益俸祿,就一定要救助他們的患難。”有使者從大門裏出來,子路就奪門而入。到裏麵,子路對大家說:“太子蒯聵怎麼會用孔悝呢?但即使殺了他,必定有人繼承他的遺誌。”又說:“太子蒯聵是個膽小鬼,隻要用火把高台的一半燒了,他一定會放了孔大夫。”蒯聵聽到這話害怕了,派石乞、盂黶來和子路交戰。一戈擊中子路頭部,打斷了係帽的纓帶。子路受了重傷,臨死前,說:“君子死,冠不免。”將冠戴正,把纓帶結好,然後瞑目而逝。

孔子那時已回到魯國,聽到衛國動亂的消息,說,“高柴(子羔)會到魯國來,子路卻要死於這次動亂。”悲痛惋惜之情溢於言表。

魯哀公十六年(公元前479年)的《春秋》經文記載:“春,王正月己卯,衛世子蒯聵自戚入於衛。衛侯輒來奔。”這一年的夏四月,孔子逝世。據傳,孔子修春秋,是到魯哀公十四年“春,西狩獲麟”這一條為止。《春秋公羊傳》和《春秋榖梁傳》的經文都是到這一條為止。《春秋左傳》的經文到魯哀公十六年“夏四月己醜,孔丘卒”為止,多出的幾條經文,是他的弟子引《魯史記》補上的。這以後,《春秋左傳》就隻有傳文,沒有經文了。但魯哀公“十六年春”的這條經文雖然不是孔子親手編定的,但續寫《春秋》經文的弟子對孔子的修訂原則,一言而含褒貶的春秋筆法是深得其中三昧的。這條經文,稱蒯聵為“衛世子”,連“太子”都不許,說明他並沒有合法的繼承權;而稱輒為“衛侯”,同情麵明顯在輒一邊。要說名分的話,這段經文也明示,輒有“衛侯”的名分,而蒯聵連“衛太子”的名分都沒有。《春秋》經文是這樣“正名”,我們憑什麼說,當時孔子說“必也正名乎”,是要有名分的“衛侯輒”讓位給他的沒名分的父親“衛世子蒯聵”?但多數《論語》注家,都是這麼說的。

蒯聵奪得君位以後,行為更加不肖。他先驅逐輒為君期間的大臣,又明裏擺宴請酒,重酬孔悝與其他大夫,卻於半夜裏驅逐孔悝。孔悝載著母親伯姬出走,到城西門,派一輛車到家廟去取存放孔氏祖宗神主的石函。原來孔氏的家臣、新升為大夫的子伯季子,向蒯聵請命去追孔悝,在路上遇見載著孔氏祖宗神主石函的車輛,殺了駕車人,奪了車輛。那邊孔悝等車不來,就讓許為回去迎接。許為遇見追來的子伯季子,說:“和沒有仁愛之心人較量,明擺著沒有不能取勝的。”一定要讓子伯季子先射。子伯季子射了三箭,都離開許為身體很遠。輪到許為射,一箭使子伯季子斃命。蒯聵連於他奪權起決定性作用的親姐姐與外甥也不放過,可見他的為人。所以,當年戲陽速並沒有看錯他。

蒯聵聽信讒言,繼續驅逐大臣。他又對渾良夫說:“我繼承了先君的位子,卻得不到國家的寶器,像這樣怎麼辦?”渾良夫叫在旁邊執火把照明的人都退出去,自己執著火把對蒯聵說:“太子疾和出奔的輒都是您的兒子,把輒召回來,如果有才能的就立他為太子,如果沒有才能,也可以得到他帶走的寶器。”在旁邊侍候的童仆把這話去告訴太子疾。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太子疾也讓五個人扛著一頭公豬,強迫蒯聵發誓立盟,不召輒回來。還要殺渾良夫。蒯聵說:“我和他盟約免三次死罪。”太子疾說:“那麼,免三次死罪以後,再有罪就殺了他。”蒯聵說:“可以。”到第二年春天,蒯聵在藉圃造了一幢以虎皮為飾的幄幕,征求有美名的賢者,到虎幄來共進第一次宴會。太子疾提出請渾良夫來。渾良夫乘著上卿才能乘坐的衷甸來到,穿著國君才能穿的紫衣狐裘,到了宴會上,吃得熱了,袒開狐裘,到筵席上不解下佩劍。太子疾把他從筵席上拖下來,列數他三項死罪,然後當場把他殺了。渾良夫自有他小人得誌、驕橫跋扈的錯誤,但他卻是因蒯聵之問,向他獻策而死。即使蒯聵被兒子疾要挾,違心答應殺渾良夫,他也可以在這段時間裏讓渾良夫出奔。所以,從此事也可見他是一個過河拆橋的人。

又過了數月,趙鞅派使者來要求衛太子到晉國為人質,遭到蒯聵的拒絕。趙鞅在六月發兵討伐衛國。有齊國、陳國相救,才得解圍。但蒯聵這樣做人行事,勢必是眾叛親離。到這年冬天十月,趙鞅又一次伐衛,一舉攻下了衛國都城的外城。將要進入內城,趙鞅說:“停止。叔向曾經說過,袒護亂臣、滅人邦國的人,沒有後代繼承人。”衛國國人驅逐了蒯聵,與晉國講和。晉國立衛襄公的孫子、也就是蒯聵的堂兄弟般師做國君,就退兵回去了。十一月,蒯聵又從鄄城回來,趕走了般師。

但這回蒯聵是惡行滿貫,氣數已盡。年初的時候,蒯聵登上城樓,看到國都旁有個小城。一問,是戎族人聚居的戎州。蒯聵說:“我們是姬姓的國家,怎麼能讓戎族人築城聚居?”下令把戎州城牆毀了。此番蒯聵複辟以後,役使工匠沒日沒夜地幹活,得不到休息。他又要驅逐國卿石圃,石圃就借助工匠的力量,攻打蒯聵。蒯聵關上大門,請求停戰,石圃不答應。蒯聵就從北麵翻牆逃出去,跌斷了腿。戎州人同時攻打太子疾和公子青,他們也翻越城牆逃出來,還沒趕上蒯聵,就被殺了。蒯聵逃進戎州己氏家。年初時,蒯聵在城上看到己氏的妻子頭發很美,就讓人去剃了她的頭發,做他夫人呂薑的假發。這回,蒯聵逃進己家,拿出一塊玉璧來給己氏看,說:“你救我命,我給你這塊玉璧。”己氏說:“殺了你,這玉璧又能跑哪裏去呢?”就殺了蒯聵,取了玉璧。一貫背信棄義的蒯聵,落得這樣的下場,實在是咎由自取、罪有應得。但要說孔子“正名”,是為了勸說衛君輒把君位讓給如此不入流的父親,實在與佛頭上著糞無異。

有注家引用《論語·述而·“夫子為衛君”章》來做孔子“正名”是欲勸衛侯輒讓位給其父蒯聵的佐證。這一章是這樣的:

冉有曰:“夫子為衛君乎?”子貢曰:“諾。吾將問之。”入,曰:“伯夷、叔齊何人也?”曰:“古之賢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為也。”

現在一般注家都認為這段對話是在衛侯輒接位以後。冉有是孔子弟子中比較突出的一個。據《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他比孔子小二十九歲。孔子對這個學生,既有充分的肯定,也有激烈的批評。他在政事方麵的突出才能,孔子是讚賞的。但對他不用自己的才能為民謀利,卻幫助權臣聚斂財富,孔子是大發雷霆,說:“他不是我的學生,你們這些後生小子可以鳴鼓而攻之。”在這段話裏,冉有問子貢:“老師會去幫助衛君嗎?”子貢說:“好,我去問一下。”子貢走進孔子的房間,問:“伯夷、叔齊是怎樣的人?”孔子回答說:“古代的賢人呀。”子貢說:“他們怨恨嗎?”孔子說:“他們求仁而得仁,又有什麼怨恨?”子貢出來對冉有說:“老師不會幫助衛君。”

引用這段話的注家認為,子貢借伯夷叔齊這話題去探問孔子的態度,因為伯夷、叔齊是兄弟讓位,而輒與蒯聵是父子對峙。孔子認為伯夷、叔齊無怨無悔,那麼輒與蒯聵就有怨有悔,所以,孔子不會去幫助衛侯輒的。

仔細分析一下,這樣的理解其實是很成問題的。

首先,孔子在衛侯輒時期到衛國,是在魯哀公六年(公元前489年)到十一年(公元前484年)。而據《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冉有已經在魯哀公三年(公元前492年)或四年,被魯國執政的權臣季康子召回魯國去了,也可以說,是為孔子返魯打前站去了。所以,孔子在衛侯輒時期入衛,冉有不在身邊。

對此明顯與史實不符的地方,我見到注家有兩種解釋:

一種如錢穆先生在《孔子傳》中所說,認為是《史記》寫錯了冉有返魯的年份,冉有返魯應該在孔子到衛國之後。這種推論沒有提供根據,也就無從討論。

另一種解釋如金良年先生在《論語譯注》中所說,認為這是在魯哀公二年,孔子的弟子們聽到衛靈公死後,立輒為君,蒯聵入戚,父子對峙的消息時有此議論。因為孔子在衛時受到過輒的禮遇,所以擔心孔子會到衛國去幫助衛侯輒。那時,冉有還沒有應召返魯,這個漏洞就補掉了。這種解釋比較講理,因為講理,就可以作進一步討論。

討論下去,就可以知道,這種說法也難以成立。

其一,輒到接位的時候,隻是個十來歲的孩子,而且,衛靈公並沒有打算把這個孫子作為接班人來培養,輒本人更沒有這方麵的打算,所以禮遇孔子,在政治上拉關係,為以後接班找後盾,就無從說起。而如果輒和孔子沒有特別的交往,孔子的弟子,也不會聽到輒輿蒯聵父子對峙,就想到孔子可能趕去幫助他。

其二,孔子是在魯哀公二年(公元前493年),衛靈公死前,第二次離開衛國的。聽到衛靈公死的消息應在陳國。當時的孔子,帶著一幫學生周遊列國,曆經厄難,到處碰壁,累累若喪家之狗,已生歸意,主要目標在回魯國。而按照弟子擔心孔子會出麵去幫助衛君的理解,好像孔子當時很有勢力與實力,衛侯輒迫不及待地等待孔子去幫他似的。這至少是把孔子當墨子看了。

孔子與墨子都是身體力行的政治家,但他們的風格大不相同。墨子是隻要他認為是對的、好的,就主動送上門來,不管你願意不願意,都要你接受;而且成群結隊,自組社會。孔子比較矜持,不請教,不發言;不禮顧,不出山;而且是“道不同不相為謀”,政見不合,他就走人。所以,弟子要問到“夫子為衛君乎?”“衛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這樣的問題,不會是設想,而是擺在麵前的現實問題。

因而,不光是“夫子為衛君”章不是在衛侯輒時期說的,就是本章“衛君待子”章,也應該是在衛靈公時期說的。因為據錢穆先生考證:“孔子之返衛,出公尚年少,計不過十四五歲,未能與孔子周旋,故《論語》不見出公問答語。”衛侯輒並沒有請孔子出山執政的意思,而冉有、子貢、子路一再用類似的問題去問孔子,不是太自作多情了嗎?

而把冉有、子貢、子路的問題擺到衛靈公時期,就順理成章了,因為衛靈公的確有請孔子為政的打算,孔子也有出仕衛國的想法。對本章的辨析,以後再說,現在先把“夫子為衛君”章歸結一下。

說“夫子為衛君章”是針對衛靈公說的,引出一個問題,為什麼子貢問明了孔子對伯夷、叔齊的評價,就可以知道孔子不會去給衛君效勞呢?這其實牽涉到孔子對伯夷、叔齊的評價。

伯夷、叔齊的故事,其實分兩個方麵:

第一方麵,他們兄弟,是孤竹君的兒子,伯夷是哥哥,叔齊是弟弟。按照長幼排序,應該伯夷繼承君位,但孤竹君經過考察,認為還是叔齊接班比較合適,就明確死後有叔齊繼位。孤竹君一死,叔齊不肯接位,要把君位讓給伯夷,伯夷說,由你接位是父親的遺命,他為了推辭君位,就逃出國去。叔齊還是不肯接位,也逃出國去。這一方麵,是說伯夷、叔齊看淡名利,禮讓君位。後世人提起伯夷、叔齊,多數隻講到這一點。禮讓君位,也是推舉製族盟社會遺存的傳統,《莊子·讓王》篇中,就提到堯以天下讓許由、讓子州支父;舜以天下讓子州支伯、讓善卷、讓石戶之農、讓北人無擇;商湯以天下讓卞隨、讓瞀光,都遭到了拒絕,像北人無擇、卞隨、瞀光,甚至覺得是恥辱而自殺。還有周族的祖先大王亶父,把原來的國家讓給狄人,自己到岐山腳下再建新國。與讓天下、讓國家比起來,伯夷、叔齊兄弟相讓一個小國的君位,實在算不上什麼。伯夷、叔齊以後這麼有名,受到孔子的大力推崇,《史記》把《伯夷列傳》作為列傳第一篇,實在是另有原因。

第二方麵原因,更重要的原因,也是注《“夫子為衛君”章》的注家有意無意忽略的原因,是伯夷、叔齊反對周武王伐紂,以致後來餓死首陽山。

據《史記·伯夷列傳》記載:

於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老,盍往歸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號為文王,東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幹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義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於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餓死於首陽山。

伯夷、叔齊兩人逃出來以後回合在一起,他們聽說西伯昌(就是後來被兒子姬發追封為周文王的姬昌)能優厚地贍養老人,就投奔往那邊去。到姬昌亡故,姬發打算興兵討伐商紂王,用車載著姬昌的木製神主,封為周文王,以周文王的名義來發出號召,與諸侯在盟津會師,伯夷、叔齊在姬發出師之時,攔住馬頭進諫說:“父親死了還沒安葬,就興兵大動幹戈,能說是‘孝’嗎?以臣下的身份去殺君王,能說是‘仁’嗎?”周武王的左右將士要殺死他們,太公望(就是後世人稱的薑太公)站出來說:“這是講正義的人。”讓人把他倆扶走。據《史記·周本紀》記載,這年周武王在盟津與八百諸侯“不期而會”,諸侯皆曰:“紂可伐矣。”武王曰:“女未知天命,未可也。”乃還師歸。周武王否定了諸侯伐紂的意見,說“你們不知道天命,條件還不具備。”不知道是否受到伯夷、叔齊諫言的影響。

《周本紀》說:居二年,聞紂昏亂暴虐滋甚,殺王子比幹,囚箕子。太師疵、少師強抱其樂器而奔周。於是武王遍告諸侯曰:“殷有重罪,不可以不畢伐。”乃遵文王,遂率戎車三百乘,虎賁三千人,甲士四萬五千人,以東伐紂。

在周武王看來,商紂王惡行滿貫,把比幹、箕子這樣的大忠臣殺的殺、關的關,討伐商紂王師出有名了。事實也滅了商朝,建立了周朝。但在伯夷、叔齊看來,這場伐紂的戰爭打得異常慘酷,“血流漂杵”,中原地區幾乎打空了,所以後來周武王可以這一大片空地上實行分封製,開始了中國的宗法製封建社會,這場戰爭是以暴易暴,還是不仁之舉、不義戰爭。伯夷、叔齊本來是在周國受到贍養,食周之粟的(當時士大夫的俸祿以粟計量,所以“粟”是俸祿的代稱),因為反對這場戰爭,故而在周朝建立以後,他們兄弟反而放棄了這份俸祿,逃到首陽山裏去以采食野草度日。他們沒有從事生產勞動、自食其力的本領,所以忍饑挨餓就在所難免。但他們寧可餓死,也不與暴政同流合汙,表現了他們的高貴氣節。孔子正是在這一點上來推崇伯夷、叔齊的。我已經說過,孔子倡導的是“師文化”而非“士文化”,“師文化”與“士文化”的區別在於,“士”是依附性的,而“師”是獨立性的。“師文化”的基點就在其獨立性。孔子正是在伯夷、叔齊的不合作態度中看到了這種獨立性;看到正義的原則高於個體生命,士可以憑著對正義原則的認同克服其由經濟地位帶來的依附性;因而看到了建立“師文化”的可能性。孔子對伯夷、叔齊的精神的肯定,已經超越了對當時具體的曆史事件的評價。他並不因為肯定伯夷、叔齊,而連帶認為周武王伐紂是非正義的,周武王就是一個好戰分子,一個暴君,一個不仁不義之徒。這種以“相應抽象”來討論問題的方法,到今天,還是很值得人文科學的研究者借鑒、效法的。前兩年,以金族已經是中華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員,因此,南北宋時代發生的對抗金族的戰爭,不能稱之為民族戰爭,來企圖取消嶽飛的“民族英雄”的稱號,從方法論上說,就是犯了討論問題不會作“相應抽象”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