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交友之道 ——“無友不如己者”章句甄讀(1 / 3)

交友之道

——“無友不如己者”章句甄讀

子曰:“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

這段話《學而》篇中,現在通常譯如:“君子不莊重則不威嚴,所學就不穩固。以忠誠守信為主,不要與不如自己的人交往。有了過錯就不要怕改正。”(金良年《論語譯注》)此譯似乎很忠實於《論語》原文,但這段譯文中可商榷斟酌之處就很多,本文中我著重拈出“無友不如己者”一句來討論。

照現在譯法,這句話於理明顯不通。這使我想起看到過的一則小幽默:

媽媽:你不要跟××玩,他是個壞孩子。

兒子:對,媽媽,但××可以跟我玩,我是個好孩子。

按現在的譯文,孔子的邏輯認知水平似乎跟小幽默裏的“媽媽”一樣高,兩千年的時間長度,不足以成為替孔子的低智商辯護的理由。盡管北宋欽定的邢昺疏解說:“無友不如己者,言無得以忠信不如己者為友也”,其實一樣逃不出這個邏輯怪圈。你不以忠信不如己者為友,那麼,你的忠信不如彼者,依同理也不以你為友,理論上應有忠信彼此平等者,實際上非彼不如己,即己已不如彼。就像魯迅說的,人若以胖瘦分,那麼,具體到某人,非胖即瘦,非瘦即胖,理論上有不胖不瘦的人,實際上難說誰是不胖不瘦的。所以,結果是忠信者“無友”。

對此質疑,蘇東坡作了一番解釋:“世之陋者樂以不己若者為友,則自足而日損,故以此戒之。如必勝己而後友,則勝己者亦不與吾友矣。”他認為,世上有些差勁的人,就喜歡和不及自己的人交朋友,這樣,他就可以自我陶醉,自滿自足,而結果是使自己受到了損害。針對這種情況,孔子提出了忠告。所以,不能反過來說,一定要和勝過自己的人交朋友。因為這樣理解,是要陷入“好孩子”邏輯怪圈的。

蘇東坡的辯解,乍看上去好像很有道理,但仔細一想,還是經不起推敲。以“己”為標準來衡量,“友”隻能分為“不如己”和“勝己”兩類,不能和不及自己的人交朋友,就隻能和勝過自己的人去交朋友。按蘇東坡的說法,一定要與勝過自己的人去交朋友,會碰一鼻子灰;但隻要你想交朋友,“隻能”和勝過自己的人去交朋友,與“一定”要和勝過自己的人交朋友,還不是一回事?所以,要把聖人看上去不通的話說通,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像蘇東坡這樣的大文豪,也難以自圓其說。

元代的陳天祥在《四書辯疑》一書中,來對蘇東坡的說法進行修正。“《注》(指欽定的何晏注邢昺疏本)文本通,因東坡一說致有難明之義……學者往往以此為疑,故不得不辨。‘如’字不可作‘勝’字說。如,似也。《南北廣韻·中原韻略》‘如’又訓‘均’。不如己、如己、勝己凡三等。不如己者,下於己者也。如己者,與己相似,均齊者也。勝己者,上於己者也。如己者得同道合,自然相友。孟子曰:‘一鄉之善士斯友一鄉之善士,一國之善士斯友一國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此皆友其如己者也。如己者友之,勝己者己當師之,何可望其為友耶?如己與勝己者既有分別,學者於此可無疑矣。”

陳天祥說得很自信,其實,他還是不能跳出這個“好孩子”邏輯怪圈。他首先說蘇東坡把“如”解為“勝”不對,其實,蘇東坡何嚐把“如”解為“勝”了?蘇東坡是把“如”解為“及”,“到”、“夠得上”的意思,“不如”就是“夠不上”。而“如己”者,夠得上自己的人,其實就是超過自己的人,所以,蘇東坡就直接說“勝己”了。而陳天祥以為把“如”解為“似”,就可以把人分為“不如己”、“如己”、“勝己”三等,這樣就解決這個邏輯難題了。實際上,僅是玩了個偷換概念的把戲,隻是他的邏輯思辨能力較差,這把戲連帶把自己也蒙了,偷換概念的把戲變成了自欺欺人的把戲。請看,“如己”和“不如己”,雖然“己”已經不是個清晰的標準,但到底還有個標準,“如己”和“勝己”又用什麼標準去劃分呢?這個標準不能給出,對“勝於己者”應當“師”之,而不能期望去交朋友,又從何談起呢?

說到“師”,《論語·述而》篇中記載,孔子說:“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這話很著名。聯係“無友不如己者”來看,孔子的邏輯思辨很清晰,包括“我”在內的三個人,不是“善者”,就是“不善者”,也即不是“勝己者”,就是“不如己”者,但兩者都可以為“師”。所以,在陳天祥看來“師”高於“友”,但在孔子時代,“友”的問題卻比“師”重要。一個人,在當時可以“不師”,不拜誰為師,卻不可以“不友”。因為“友”,在西周初年是族人概念,“善兄弟為友”,作為倫理標準的“友”,是處理族人關係的準則,“不友”,在《尚書·康誥》篇中,與“不孝”同是“元惡大憝”,是要處以死刑的重罪。所以,“師”是後天建立的關係,是一個人主動的選擇,他也可以不選擇;而“友”是與生俱來的,是非得接受的,你可以選擇與誰為友,卻不能選擇“不友”,不遵守“友”的倫理規則,破壞“友”的規則。雖然到孔子時代,“兄弟”的概念、“友”的概念已經擴大,“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同誌為友”,“友”的準則運用到處理誌同道合者的關係上,“友”也成為一種後天的可主動選擇的關係,但與“孝”相提並論的“友”,還是“人之本”,引申出的“友”的準則,依然是基本準則。“師”的概念,是孔子力倡,而要到孔子死後,由他的弟子堅持、維護、尊崇,才發展成為比“友”高貴的概念。但即便如此,亦師亦友,也是很自然的事。像陳天祥說的,“勝己者己當師之,何可望其為友耶?”,“師”之就不能“友”之,“友”之就不能“師”之,是後人(如子思)對“師”“友”關係的理解,決不會是孔子的觀念。至於引用孟子的話來支持自己說的“友其如己者的觀點”,也是偷換了概念。而且,從邏輯上說,即便同意“友如己者”的前提,也推不出“無友不如己者”的結論,因為“如己者”和“不如己者”也可以皆“友”之。既然不是“友不如己者”,就不能“友如己者”;那麼,反過來,也不能從“友如己者”,得出“無友不如己者”。“如己者”和“不如己者”,在“友”的意義上,其實不構成非此即彼的矛盾關係。蘇東坡的解釋,還是從“友不如己者”的負麵作用來立說的,而陳天祥的解釋,則是從當“友如己者”的角度來反證的,從邏輯思維能力來說,陳天祥遠不如蘇東坡。

但陳天祥覺得他已經可以高唱凱歌還了。

清代的黃式三看出了陳天祥的不足,在他的《論語後案》中說:“不如己者,不類乎己,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也。陸子靜曰:‘人之技能有優劣,德器有大小,不必齊也。至於趨向之大端,則不可以有二。同此則是,異此則非。’陸說是也。依舊注,承‘主忠信’反言之,不如己,謂不忠不信而違於道者也,義亦通。總注遊氏說以不如己為不及己,信如是計較優劣,既無問寡問不能之虛衷,複乏善與人同之大度,且既劣視人,人亦劣視己,安得優於己者而友之乎?朱子彌縫遊說甚費辭。”

黃式三說的“遊氏”,是指遊酢,北宋理學家程頤、程顥兄弟的弟子,注《論語》、《中庸》等,朱熹的《四書集注》多引用其說。在《論語集注》裏,朱熹說:“友所以輔仁,不如己則無益而有損。”黃式三認為朱熹這樣說,是在彌補遊酢之說的漏洞,但補得很吃力。不如像他那樣幹脆把“如”解釋為“似”,“不如”就是“不似”,來得簡捷明了。他進而把“不似”解為“不類乎(似)”,又引申為“道不同”,這樣,就避免了“及”與“不及”的比較,避免了自大與狹隘之嫌(有優劣計較,就“既無問寡問不能之虛衷,複乏善與人同之大度”)。這樣解釋,粗看上去振振有詞,仔細一想,毛病不小。

他用“道不同不相為謀”來解釋“不如己”,好像很貼切,其實是偷換了概念。“友”與“非友”,“相為謀”與“不相為謀”,是以兩種不同的標準來劃分的概念,“友”是從私人關係角度來劃分的,“為謀”是從事業角度來劃分的,各各沒有對應關係。從“友”角度說,彼此可以“相為謀”,也可以“不相為謀”,還可以各為其主。管仲和鮑叔牙是最好的朋友,但開始他們是各為其主,在各為其主時當然是“不相為謀”,而且還要“相攻”,但不能說那時他們就不是知己好友。從“為謀”角度說,“相為謀”的可以是朋友,也可以不是朋友,隻是利益關係使大家湊在一起“相為謀”。

更要緊的是,他把“無友不如己者”解釋為“不要和道不同者交朋友”,其實是嚴重歪曲了孔子的思想,把孔子降到了一個狹隘、偏激分子的檔次上。

“道不同不相為謀”所指的“道”,還是具體的行為準則或行動目標,而不是指的宇宙的本原本體。如果指的宇宙的本原本體,就無所謂“道不同”。盡管孔子有他信奉的道,有其堅定的理想目標,但他並不一概排斥其他的理想目標,隻是他不為之出謀劃策而已,也不要求理想目標不同的人來為實現自己的理想目標出謀劃策。唐浩明的長篇《楊度》中寫到,主張革命共和的孫中山與主張君主立憲的楊度曾約定,各人去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誰成功了,另一個就放棄自己的主張去幫助成功者。這就是對“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注腳。所以,“道不同不相為謀”和要求不要和“道不同”者為“友”,完全是兩回事。“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如果孔子要求君子不要和“道不同”者為“友”,就不是“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了。

其次,交友,既是“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尋找誌同道合者的相互交流、相互呼應、相互聲援;也是傳播自己理想的手段,更是幫助別人的手段。孔子說:“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要“立人”、“達人”,一個很重要的方式,就是與人為友。這裏的“立”、“達”是使動詞,“立人”就是“使人立”,而不是“要人立”;“達人”是“使人達”,而不是“要人達”。自己想要確立的、自己想要達到的目標,是大有利的,因此,要使有願望確立、達到此目標的他人也能做到。這就是佛教說的“布施攝”,用布施的方式來度人。而交友,就是“愛語攝”、“利行攝”與“同事攝”,用他人願意接受的方式、對他人有利的行動、做相同的事情來度人。所以,君子應該“道不同不相為謀”,不協助他人去幹自己不認可的事情、追求自己不認可的目標,但不可以不和“道不同”者為友的,排斥“道不同”者。

程樹德先生《論語集釋》裏該句的《考證》,引《呂氏春秋》中的話:“周公旦曰:‘不如吾者,吾不與處,累我者也;與我齊者,吾不與處,無益我者也。’”倒似乎是把“不如”解為“不及”的有力佐證。但把上下文研究一下,發現還是不能比附。這段話出自《先識覽第四·觀世》章,把相關上下文引在這裏:

天下雖有有道之士,國猶少。千裏而有一士,比肩也;累世而有一聖人,繼踵也。士與聖人之所自來,若此其難也,而治必待之,治奚由至?雖幸而有,未必知也,不知則與無賢同。此治世之所以短,而亂世之所以長也。故王者不四,霸者不六,亡國相望,囚主相及。得士則無此之患。此周之所封四百餘,服國八百餘,今無存者矣。雖存,皆嚐亡矣。賢主知其若此也,故日慎一日,以終其世。譬之若登山,登山者,處已高矣,左右視,尚巍巍焉山在其上。賢者之所與處,有似於此。身已賢矣,行已高矣,左右視,尚盡賢於己。故周公旦曰:“不如吾者,吾不與處,累我者也;與我齊者,吾不與處,無益我者也。”惟賢者必與賢於己者處。賢者之可得與處也,禮之也。主賢世治,則賢者在上;主不肖世亂,則賢者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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