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整個中國)雖然還是有有道之士,但一個諸侯國裏就很少了。相距千裏出個有道之士,可以算是比肩而立了,相隔好幾世才出一個的聖人,已經可以算是接踵而至了。有道之士和聖人這樣難得,而天下和諸侯國的大治必須由他們才能實現,這大治的局麵怎麼會來到呢?雖然僥幸而有了有道之士和聖人,執政者也未必知道,不知道有了有道之士和聖人,就跟沒有賢人是一樣的。這在就是治世之所以短,而亂世之所以長的道理。故而能真正實行王道的沒有四個人,就是實行霸道的也沒有六個人,一個個諸侯國滅亡了,一個個君主成了階下囚。得到了有道之士,就可以避免這危險。周朝建國之初所分封的四百多個諸侯國,八百多年來,今天已經沒有依然存在的了。雖然個別好像還存在,都是曾經滅亡過的。賢明的君主知道這一點,所以一天比一天更謹慎,以此來使他執政的年代能完滿告終。好像登山,登山的人,處身已經很高了,但左右環顧,還是有巍巍高山在其上。賢人與他所相處的人,與此相似。自身已經賢明了,行事境界已經很高了,環顧左右,還是都比自己賢明。故而周公旦說:“不及我的,我不和他相處,因為要連累我;和我水平一樣的,我不和他相處,因為對我沒有什麼益處。”賢人一定要與比自己賢明的人相處。賢人之所以能和比自己賢明的人相處,由於他禮敬謙恭。君主賢明,世道大治,那麼,賢人在君主之上;君主不賢,世道混亂,賢人在君主之下。
上下文聯係起來看,這段話的意思就很明白了。這裏講的是主臣之道,而不是交友之道。賢明的君主和比他更賢明的人,可以是朋友,也可以君主以師禮待之。這裏所說的“處”,也不是私人關係、朋友交情,而是事業的“相謀”。這段話是說,賢明的君主應該與比自己更賢明的人共謀事業,不要自視最高,獨斷妄行。這就是《老子》所說:“為道者非以明民也,將以愚之也。”有道之君,不是把自己放在比民眾高明的位置上,而是把自己放在比民眾愚笨的位置上。所以,如果拿來佐證“無友不如己者”的“不如”是“不及”,則可能失之毫厘,差之千裏。具體分析這兩段話的異同,是要說明這樣一個道理,中國古文字一字多義是常見的現象,訓詁,最重要的弄清上下文構成的語境。否則,很可能得出似是而非的結論。
由以上的分析,可以知道,“不如”,無論是依多數人解為“不及”,還是按少數人解為“不似”,都不妥帖。根據我“還”老莊的經驗,這句裏關鍵詞極可能被誤解了。一查,果然。
《說文解字》:“如,從隨也,從女,從口。”這個會意字,取義於在父係社會中,女子一生依附於人。所謂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
由“從隨”義,引申出“及”義,“跟上”的意思。由“及”義又引申出“到達”義,這種用法,《春秋左傳》中很常見,如“公將如棠觀魚者”。
由“從隨”義,引申出“依照”義,由“依照”又引申出“相似”義,這種用法,在《禮記》中很多,如“坐如屍”。可能“坐如屍”的最初的意思是“坐姿要依照祭祀中的屍主(由活人扮的受祭祀的亡靈)”,但後來轉義為“坐姿像屍主”。從解作“依照”與“相似”都可說通,可見兩者最初的相承轉義關係。
由“相似”義,引申出“如果”義,“假若像(如)這樣的條件出現(果)”,此義項,在先秦文獻中也常見。
由“從隨”義含有的“侍從”義,又引申出“適宜”義,意譯成現代白話,則常作“應該”,此義項,其實在先秦文獻中也很常見,隻因為後來的注家未予足夠的注意,所以變成了一個冷僻的義項。《故訓彙纂》裏引了兩例:
《墨子·貴義》“則子如勸我者也”,據畢沅考證,別本“如”作“宜”。
這句話所引自的那段話是:子墨子自魯即齊,過故人,謂子墨子曰:“今天下莫為義,子獨自苦而為義,子不若已。”子墨子曰:“今有人於此,有子十人,一人耕而九人處,則耕者不可以不益急矣。何故?則食者眾,而耕者寡也。今天下莫為義,則子如勸我者也,何故止我?”
墨子從魯國往齊國去,路過老朋友的家,老朋友對墨子說:“現在天下沒有人行義,您獨自含辛茹苦地行義,您還不如罷休算了。”墨子說:“就好像現在此地有家人,有十個兒子,一個人耕作,九個人養著,那麼,耕作的人就不可以不更加地抓緊時間幹活。為什麼?因為吃的人多,而耕作的人少。現在天下沒有人行義,那麼,您應該鼓勵我,為什麼要製止我?”
由此可見,“則子如勸我者也”的“如”,隻有解釋為“宜”才講得通。
還有《孟子·公孫醜下》“寡人如就見者也”,黃生《義府》:“如,猶宜也。”
這句話所引自的那段話是:孟子將朝王。王使人來曰:“寡人如就見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風;朝將視朝,不識可使寡人得見乎?”對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
孟子將要去朝見齊王。齊王派人來說:“寡人本該來登門拜訪的,因為得了寒疾,不可以吹風,故而不能來;明天早晨,將治理朝政,不知道可以讓寡人與您見麵嗎?”孟子回答說:“我不幸也生病了,不能來上早朝。”
這句話裏的“如”,也唯有解為“宜”才講得通。
我在《左傳》中又找到幾例:
《文公七年》:“先人有奪人之心,軍之善謀也;逐寇如追逃,軍之善政也。”
“逐寇如追逃”,如果理解為“驅逐敵寇就像追擊逃亡的人”,這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更談不上什麼“軍之善政”了。隻有把“如”解為“宜”,把這句話理解為“驅逐敵寇應該追擊逃兵”,是“追窮寇”的意思,才能說這是軍事上有效的決策。
《成公二年》:衛侯使孫良夫、石稷、寧相、向禽將侵齊,與齊師遇。石子欲還。孫子曰:“不可。以師伐人,遇其師而還,將謂君何?若知不能,則如無出。今既遇矣,不如戰也。”
“若知不能,則如無出”,不能理解為“假若知道不能夠(抗敵),就像不出兵”,隻能理解為“假若知道不行,就應該不出兵”,“如”解為“宜”。
《昭公十三年》:二三子若能死、亡,則如違之,以待所濟。若求安定,則如與之,以濟所欲。
你們這些人假若能夠拚死、準備流亡,那麼適宜違抗,以等待救援;假若求安定,那麼應該獻出,以滿足其欲望。“如”解為“宜”。
《昭公十五年》:王唯信吳,故處諸蔡,二三子莫之如也,而在其上,不亦難乎?
楚王隻信任朝吳,故而把他安置在蔡國。你們這些人沒有適宜的對付他的辦法,而位子在他的上麵,不是處境很危難嗎?“二三子莫之如也”,“莫之如”,就是“莫之宜”,按現代的語法來理解,就是“莫宜之”。
《定公五年》:王使由於城麇,複命。子西問高厚焉,弗知。子西曰:“不能,如辭。城不知高厚,小大何知?”
楚昭王派一個叫由於的人到麇去建城,回來交差的時候,子西問他城牆有多高多厚,他說不知道。子西說:“你沒有建城的能力,應該推辭任命。不知道城牆多高多厚,怎麼知道城的大小?”
在《論語》、《禮記》、《春秋左傳》中見得最多的,是“如之何”這樣的問句定式。“如之何”就是“宜之何”,直譯成現代白話,就是“適宜用什麼辦法”,意譯就是“怎麼辦才好?”“應該怎麼辦才是?”
《春秋公羊傳·昭公十二年》:“如爾所不知何”,東漢何休注:“如,猶奈也。猶曰:奈女(你)所不知何,寧可(怎麼可以)強(硬性)更(改變)之乎?”清代的王引之在《經傳釋詞》一書中,援引了此例,並推而廣之說:“凡經言‘如何’、‘如之何’者皆是。”王引之的推論有些武斷。據我對《論語》、《禮記》、《春秋左傳》所有的“如之何”的考察,隻有特殊語境中的“如之何”可以解作“奈之何”,突出窘迫、無奈,一般,應解作“宜之和”。
如《先進》篇中記載: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之?”這個“如之何”就不能解作“奈之何”,而隻能解作“宜之何”。這句話可以意譯為:孔子說:“有父兄在當家,怎麼適宜聽到了某種主張就立刻去實行呢?”
以上所有的考證,隻能說明“如”有“宜”這個義項,這個義項不是孤證。具體到“無友不如己者”這一句,還要看把“不如”解作“不宜”是否妥貼、是否通順。這是訓詁的基本規則。首先是在本文的語境中選擇某字(詞)的某義項是否講得通;其次是引用在其他句子中的某字采用某義項的例子作為佐證;再次,是考證這個義項和字本初義的關係,是引申還是通假等。之所以在這裏不厭其煩地演示訓詁過程,是想對有興趣研究中國傳統文化、古籍經典的讀者說明,研究中國古典文本,是有規律可循的,對古典文本,利用現有的資料文獻,是可以進行科學研究,得出科學結論的。而古代文獻,構成了中華文化寶貴遺產最主要的部分,正需要更多的人投入精力去進行科學研究,發掘珍貴資源。中華民族不僅不能捧著金飯碗討飯吃,還要對人類作出更大的貢獻。
現在來看把“無友不如己者”解為“無友不宜己者”是否恰當。
“不宜己”,不適宜自己,是種婉委的說法,其實就是“有害於自己”。怎樣的朋友有害於自己呢?《論語》中就對此有所論述:
“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就是說,“不信”的朋友對己是有害的。
“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就是說,把怨恨隱藏起來,而來跟你交朋友,必有不可告人的企圖,這樣的朋友是對己有害的。
“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損矣。”這是最直接的說什麼樣的朋友對自己是有損害,但曆來對什麼是“便辟”卻有種種解釋。我認為,這一章是說“益者三友,損者三友”,三種朋友對自己是有益的,三種朋友對自己的有損的;因此,“損者三友”的“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很可能是與“益者三友”的“友直,友諒,友多聞”相對而言的。“友便辟”相對於“友直”,“便辟”就是不“直”。“便”是“便利”的意思,“辟”通“避”,“便辟”直譯就是很便利地躲避掉了。躲避什麼呢?相對“直”來看,“直”是講原則,並直言不諱。那麼,“便辟”就是避開原則,也不直言批評。“友善柔”相對於“友諒”,“友諒”是朋友之間寬容忍讓,“友善柔”就超過了寬容忍讓的界限,變成討好獻媚了。“友多聞”相對於“友便佞”,“多聞”是善知識,而“便佞”就是花言巧語,蠱惑人心了。
以上所說的幾種朋友,往往心懷叵測,表麵上殷勤逢迎,很能討人歡心,所以孔子要特別提醒這樣的實際上對自己有害的朋友不可交。由此可見,“無友不如己者”,和孔子一貫強調的交友之道是完全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