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交友之道 ——“無友不如己者”章句甄讀(3 / 3)

說到交友之道,還有一種情況是交友時需注意的。《論語·裏仁》篇記載:孔子的弟子子遊說:“朋友數,斯疏矣。”有解讀《論語》的,把這句話裏的“數”,理解為“頻繁”,以為“朋友疏”是接觸太頻繁,太過親密,那是望文生義,搞錯了。這裏的“數”,是“責備”的意思。《老子·第二篇德章〔王弼本第三十九章〕》“故致數輿無輿”,《列子·周穆王》“追數吾過”,《漢書·高帝紀》“漢王數(項)羽曰”,《漢書·項籍傳》“漢王數羽十罪”,《漢書·司馬相如傳》“因數之以不忠死亡之罪”等,其中的“數”,都是“責”(責備、譴責)的意思。這一章的全文是:子遊曰:“事君數,斯辱矣,朋友數,斯疏矣。”意思就是,“如果對君主苛責,就會自取其辱;如果對朋友苛責,就會使朋友與之疏遠。”

孔子不是提倡“友直”嗎?怎麼《論語》中又記載子遊的話“朋友數,斯疏矣”,這有沒有自相矛盾呢?

其實,這一點也不矛盾,而且是孔子對交友之道的一貫的主張。

《論語·顏淵》篇:子貢問“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無自辱焉。”這不是一種策略(術),而是基於一種思想方法(道)。對他人的苛責(君主、朋友),往往是缺乏自知之明的表現,以為自己的認識就是真理,自己認為好的、對的,別人一定要照此辦理。這是與孔子”一以貫之”的“忠恕”之道是相抵牾的。能夠毫不隱諱地明確表達自己的意見,就是“忠”、就是“直”了;但也要適可而止,不能強迫別人接受自己的意見,並對自己的觀點也抱有清醒的、客觀的批判意識,更要容許別人按照他的認識去追求他的理想、實現他的利益,這就是“恕”。

但對人苛責者,還不失為“直”,所以不是“不如(宜)者”,不在“無(毋)友”之列。

至此,證明“無友不如己者”應該是“無友不宜己者”,告一段落。

前麵已經說過,在《墨子》、《孟子》、《春秋左傳》、《禮記》等著作中,有很多“如”作“宜”解的例子,現在,再來說說《論語》中“如”作“宜”解的例子。已經分析過了“如之何”句式,共有八條(《為政》:“使民敬、忠以勸,如之何?”《八佾》:“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子罕》:“ 說而不繹,從而不改,吾未如之何也已矣。”《先進》:“仍舊貫,如之何?何必改作?”《顏淵》:“年饑,用不足,如之何?”“二,吾猶不足,如之何其徹也?”《微子》:“ 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子張》:“其生也榮,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除此之外,還有這樣幾條:

一,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八佾》)

這章裏的“如禮何”、“如樂何”,就是“宜禮何”、“宜樂何”,按現代人的理解,就是“宜何禮”、“宜何樂”。對為人而沒有仁愛之心者來說,他用什麼禮適宜呢?用什麼樂適宜呢?人而不仁,用什麼禮樂都是表麵文章,自欺欺人,沒什麼禮樂是適宜他用的。

二,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 (《八佾》)

這一章,可以說是《論語》中受到誤解最深的章句之一,因為牽涉的方麵較多,另辟一章討論。這裏簡單地說一下。現在對這一章一般的理解是:孔子說:“邊地蠻族有君主,不如中土沒有君主。”“夷狄:泛指邊地的少數民族。”“諸夏:中原地區。”(金良年:《論語譯注》)。而經考證後,我認為正確的譯解應是:“從東北來的商族出現了像湯那樣的有道之君,夏朝的諸侯國不該滅亡了嗎?”“如”作“宜”解,意譯為“應該”。

三,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述而》)

據《史記》記載,公元前492年,孔子去離開曹國往宋國去,進入宋國境內,在途中停留休息,和弟子們在一棵大樹下演習禮儀。宋國的司馬派人來拔掉這棵大樹,並揚言說要殺了孔子。孔子就帶著弟子離開宋國。弟子說:“可以速矣。”跑得快點吧,桓魋要追上來了。孔子說:“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如果天要我來“生德”(推行德政),桓魋又能把我怎麼樣?“如予何”與“如之何”,語法結構是一樣的,區別隻在一者代詞是“予”,一者代詞是“之”。“如之何”直譯成現代白話,就是“什麼是適宜於他(或它,指前麵所說的人或事)的”,意譯看具體語境,為“怎麼做才妥當”或“怎麼辦才好”。“如予何”,直譯為“怎麼做才對我適宜”,這裏意譯為“能把我怎麼樣”。

四,子畏於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子罕》)

據錢穆《孔子年表》,此事發生在公元前496年。那年孔子五十六歲。孔子離開魯國,開始周遊列國,第一站是衛國。在那裏住了十個月,離開衛國,準備到陳國去。經過匡城的時候,年幼的弟子顏刻用馬鞭指著城牆的一個缺口處說:

“以前我從那個缺口進城去的。”這話被匡城的百姓聽到了,以為是魯國的陽虎又來了。陽虎是魯國權臣季氏的家臣,季平子在世時,他已經掌握了實權,季平子死後,他更是控製季桓子,實際執掌了魯國國政。他曾經暴力侵害匡城百姓,孔子的樣子和陽虎相似,匡城百姓就把孔子當作陽虎圍困起來。圍困了五天,形勢越來越危急,弟子們都很害怕,孔子就說了這番話。“周文王死後,以教化熏陶為主的文治就不在了嗎?天如果要消滅這文治,周文王死後的人,就不能受益於文治。天如果不要消滅文治,匡城人又能把我怎麼樣呢?”

五,子路曰:“桓公殺公子糾,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憲問》)

公子小白和公子糾兄弟開戰,爭奪齊國君位,召忽和管仲是輔助公子糾的。公子小白把公子糾殺了,登位,就是齊桓公。召忽為公子糾而死,管仲不死,還去為齊桓公服務,因此,子路問孔子,管仲這麼做,“未仁乎?”夠不上仁人的標準吧?孔子說,齊桓公九次和諸侯會盟立約,不靠戰爭手段,這都是管仲的作用。“如其仁!如其仁!”,“如其仁”,一般譯為:“像這樣就是仁了。”這樣譯也通。但如果考慮到孔子對管仲的評價是有褒有貶,不是完全肯定,而“仁”又是很高的標準,所以,孔子在這裏說“如其仁”,是有條件的,是從管仲使“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這個意義上來說的,理解為“宜其仁”,應該可以稱得上“仁”了,才更契合孔子的本意。

六,公伯寮愬子路於季孫。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誌於公伯寮,吾力猶能肆諸市朝。”子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

公伯寮也是孔子的弟子,但他到當時的魯國宰相季孫(季文子)那裏去告了子路的狀。子路那時被季文子任命為郈邑令。公伯寮告的狀,據《韓非子·外儲說右上》篇記載,可能是這樣一件事。那年五月,魯國調動民眾開挖長溝,開工時,子路用自己的俸祿備了酒飯,邀請挖溝的人到五父之衢這地方來用餐。孔子聽說後,叫子貢去倒掉他的飯,砸毀盛飯菜的器皿,說:“這些民眾是屬於魯君的,幹嗎要你請他們吃飯?”子路勃然大怒,捋袖揮臂跑到孔子那裏來質問說:“夫子您妒忌我施行仁義嗎?從夫子那裏學到的,就是仁義;所謂仁義,就是與天下的人共同享有財物、共同享受利益。現在用我自己的俸祿請民眾用餐,為什麼不行?”孔子說:“子路,你是有行仁義之心卻不符合禮啊!我以為你懂了,你竟還不懂。你原來是這樣的不懂得禮!你請民眾用餐飯,是愛他們。但禮法規定,天子關愛普天下,諸侯關愛限於國境以內,大夫關愛官職所轄的,士人關愛自己的家族,超出關愛的範圍就叫侵犯。現在對於魯君統治下的民眾;你卻擅自去愛,這是你在侵權,不是過分了嗎?”話沒說完,季孫的使者就到了,轉達責備孔子的話,說:“我調遣民眾去挖溝,先生讓弟子去請徒役用餐,是想從我那裏奪取民眾嗎?”孔子因此駕車離開了魯國。

《韓非子》記載的這件事,符合子路的性格,但成為孔子離開魯國的原因,似乎還不至於。而禮法有限定,哪怕做好事、濟民急難,也不能越權,這是《韓非子》反複申述的馭臣術的主旨,所以,很可能在這件事上誇大其辭做文章。但盡管事情沒像《韓非子》說的那麼嚴重,而使季文子對孔子、子路產生嫌隙,生防範之心,甚至借口免去子路官職,是完全可能的。因此,大夫子服景伯來告訴孔子,並說:“如果夫子本來就對公伯寮有看法,我能叫他橫屍街頭。”

孔子回答說:“道將在魯國通行嗎?那是天命。道將廢止嗎?也是天命。公伯寮對天命又能怎麼樣呢?”

“其如命何”與“如之何”、“其如予何”在語法上是同構的。

總結一下,“如”解為“宜”,意譯為“適宜”、“應該”,在先秦著作中,其實並不罕見,隻是以前的注家沒有細加分辨、考察。所以,把“無友不如己者”解為“不要和不適宜自己的人交朋友”,不僅放在這一章的語境中,使意義通順,而且有大量的佐證支持。

現在,簡單地來意譯一下這一章:

孔子說:“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這個“學”,不是“學習”,應該是“敩”,由“身教”引申而來的“教化”義。因為“學則不固”是“君子不重”的結果,如果君子能自重,學就不是不固,而是很鞏固了。是否自重和學習是否鞏固怎麼會構成因果關係呢?以前的注解總是疙疙瘩瘩的說不清。知道了“學”的“教化”義,這話就講得通了。如果君子說的是一套,自己做的又是一套,他怎麼能有威信,他推行的教化怎麼能取得穩固的成果?“不重”,就是“輕”,什麼是“輕”?按照《老子》的定義,就是縱欲無度,驕奢淫逸。而“威”,就是崇高感,就是使人在他麵前心生敬仰,有來自道義的壓力感。驕奢淫逸,怎麼能有威呢?所以,這句話應意譯為:君子不自重,就不可能有威望,推行教化,就不能取得穩固的成果。

“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以負責、守信為主心骨,不和不適宜自己的人為友。

“過則勿憚改。”有過錯不要怕改正。不要以為改正錯誤會影響威信。

這一章總的是論君子當自重,“重為輕根,靜為躁君”,正是《老子》的一個重要觀點。自重,一個很重要的方麵,就是遠小人,“無友不如(宜)己者”,就是遠小人的意思。小人,在表麵上能使你感到很舒服、很親切,而實質上對你很有害。所以,孔子痛斥“巧言令色”,“巧言令色,鮮矣仁!”孔子難得有這樣的嚴詞。從字麵上看,“巧言”、“令色”(“令”,美,討人喜歡的表情),並不是貶義詞,生活中,也能博取人的歡心,所以孔子要特別指出,引起警惕。孔子斬釘截鐵地說“無友”,也是這個用意。把“不如己者”理解為道不同者、才能不及己者、忠信不及己者,對孔子的本意都是有距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