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69年,山戎國君嘉父派使者孟樂到晉國來,通過晉國大夫魏絳送上珍貴的虎豹皮,希望和晉國媾和。但晉悼公說:“戎狄人沒有親情,又貪婪,還不如征伐他們。”魏絳說:“諸侯國剛表示服從,陳國新近才來講和,他們都看著我國,我國有德就同我們和睦,否則他們會一起另擇高枝。我國如果出兵攻打山戎,而楚國乘機征伐陳國,我國一定不能去救援陳國,這就是拋棄了陳國。這樣,諸華國就會背叛我們。山戎,好像禽獸,出征山戎,好比打獵,獲取了山戎,失去了諸華國,不能這樣做吧?”
“諸華必叛”,“獲戎失華”,這“華”,就是指的陳國等姬姓小國。
為什麼姬姓小國稱為“諸華”國呢?因為,西周國本來在現今的陝西,這地方古代稱為“華”。不知道“華山”因“華”地而得名,還是“華”地因“華山”而得名,反正據《史記》記載,黃帝經常遊曆華山,舜五年巡視天下一次,“八月,巡狩至西嶽。西嶽,華山也。”《莊子》說:“堯觀乎華。”華山得名在上古,陝西一帶稱之為“華”,是由來已久的。
這就關係到“華夏”一詞的來曆。
“華夏”一詞,在先秦文獻中出現很少。前麵提到的那些典籍中,我僅查到兩例:
其一,《尚書·周書·武成》:“華夏蠻貊,罔不率俾。”
這是周武王伐紂前禱告神靈文中的一句,譯成現代白話,就是:“西方華地的、中原夏地的、南方蠻族的、北方貊族的諸侯,沒有不率眾來隨從我的。”
其二,《春秋左傳·襄公二十六年》:“楚失華夏,則析公之為也。”
這是蔡國大夫聲子對楚國令尹子木說的一大篇話中的一句。這番話的中心意思是,晉國利用投奔過去的楚國大夫,打敗了楚國。晉國就是在繞角之役中,聽取了投奔來的楚臣析公的意見,打敗了楚軍,攻進了蔡國,俘獲了沈國國君,打敗了申、息聯軍,獲得了申麗,所以說:“楚失華夏,則析公之為也。”
後麵,聲子還說了,晉國聽取雍子的意見,在靡角之役中打敗楚軍,使“楚失東夷”。在鄢陵之役中,晉國聽取苗賁皇的建議,大敗楚軍,使“楚失諸侯”。
從“楚失華夏”、“楚失東夷”、“楚失諸侯”等語來看,顯見,“華夏”“東夷”“諸侯”是相對平列的概念。“楚失華夏”的“華夏”,是處於晉楚之間的姬姓“諸華”國與異姓“諸夏”國。
與“諸夏”“華夏”相對而言,“中國”這個詞在先秦典籍、文獻中出現頻率可以說是高得多了。常常與“四夷”相對而言,如:“德以柔中國,刑以威四夷”
(《春秋左傳·僖公二十五年》)。根據前麵分析過的“諸夏”、“諸華”、“華夏”、“諸侯”等概念,可以知道,廣義的“中國”是包括“華夏”國(“諸夏”國、“諸華”國)、“諸侯”國在內的集合概念,狹義的“中國”僅指諸侯國。
歸納一下,孔子時代對“國家”的概念,最大的是“天下”;“天下”包括“中國”和“四夷”(東夷、南蠻、西戎、北狄)。天子和“中國”的君主是緊密的關係,與“四夷”是鬆散的關係。在“中國”裏麵,天子又與諸侯國君關係最緊密,諸華國君次之,諸夏國君又次之。諸侯國君中,天子其實最倚重侯國,公國多是榮譽性的,伯國比侯國次之。諸侯國與諸夏國是有明顯區別,不容混淆的。廣義的“中國”可以包括“諸夏”國,而絕不能以“諸夏”國代稱“中國”。在當時,“華夏”也不是“中國”的代稱。
所以,後來注家對“夷狄之有君”章的兩種解釋,放到孔子時代的語境中去,都是不能成立的。
那麼,這一章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我認為,這裏的“諸夏”是實指夏代的諸邦國,其實就是指夏朝。這麼說的理由,還因為“夷狄”一詞,在先秦古籍中出現很少,除了《論語》中還出現了一次外(雖之夷狄,不可棄也),僅有《禮記》中一句(素夷狄,行乎夷狄),《孟子》中一句(周公兼夷狄、驅猛獸而百姓寧)。而“戎狄”一詞,出現頻率就要高多了。僅《春秋左傳》,就有出現十二次。孔子一生多處魯、衛、陳國,要論現實,應該說“戎狄”。而當時的“戎狄”,沒有出什麼明君,東夷也沒有出什麼明君。說“夷狄之有君”,即使是假設,也不免是無的放矢。
但如果把這一章裏的“夷狄”理解為夏朝末期的商族,那就講得通了。商族,是現代人給的命名,孔子時代,一般稱之為“殷人”,但這也要到商朝遷都於殷以後。據考證,商族起源地在現今東北赤峰市與遼西老哈河灤河發源的地區。因為從東北方來,故而有說商族是狄族之一支,有說商族是夷族之一支。因此,很可能在孔子時代,指稱尚未建立商朝的商族為“夷狄”。“夷狄之有君”,就是指從東北來的商族出現了像湯那樣的有道之君;“不如諸夏之亡也”,夏朝的諸侯國不該滅亡了嗎?孔子說這話,是指明沒有天然的文化優越的民族、國家,沒有什麼君命神授,一切事在人為,就是夷狄這樣相對落後的民族,隻要在有道之君的英明領導下,照樣可以為天下主。
以上是從“諸夏”“夷狄”在孔子當時語境中的意義,來證明這一章的本意,不可能像後來注家解釋的那樣。使我對這一章舊注產生懷疑的另一個原因,也是最初的原因,是我讀到的先秦典籍、文獻,並沒有鄙夷異族的觀念;相反,盡管中華民族是文化聚族、中華國家是文化立國,但對異族的文化習俗卻是充分地理解、尊重,並沒有“與我為一”、自以為是、唯我獨尊的心態。孔子還認為,中國已經很久見不到聖人了,聖人可能在西方異族。
這段話見於《列子·仲尼》篇:
商太宰見孔子曰:“丘聖者歟?”孔子曰:“聖則丘何敢,然則丘博學多識者也。”商太宰曰:“三王聖者歟?”孔子曰:“三王善任智勇者,聖則丘弗知。”曰:“五帝聖者歟?”孔子曰:“五帝善任仁義者,聖則丘弗知。”曰:“三皇聖者歟?”孔子曰:“三皇善任因時者,聖則丘弗知。”商太宰大駭,曰:“然則孰者為聖?”孔子動容有間,曰:“西方之人,有聖者焉,不治而不亂,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蕩蕩乎民無能名焉。丘疑其為聖。弗知真為聖歟?真不聖歟?”商太宰嘿然心計曰:“孔丘欺我哉!”
商太宰會見孔子,說:“孔丘,你可以算聖人嗎?”孔子說:“聖人,那孔丘怎麼敢當?但是,也許可以這樣說,孔丘我是個廣泛教化、多知識的人。”商太宰問:“三王(夏禹、商湯、周武王)可算聖人嗎?”孔子說:“三王是善於運用智力、具有大勇氣的人,是否算得上聖人,孔丘我就不知道了。”商太宰又問:“五帝(黃帝、顓頊、帝嚳、堯、舜)可以算聖人嗎?”孔子曰:“五帝是善於運用仁義的人,是否算得上聖人,孔丘我就不知道了。”曰:“三皇(說法不一,依《莊子》取為燧人、伏羲、神農)可以算聖人嗎?”孔子曰:“三皇是善於因循時勢的人,是否算得上聖人,孔丘我就不知道了。”商太宰聽到孔子認為三王、五帝、三皇都算不上聖人,嚇了一大跳,問:“那麼,誰才可以稱為聖人?”孔子沉默,臉上表情很豐富,可見他內心激蕩起伏,好一會兒,才說:“西方異族,那裏有聖人,不治理而沒有動亂,不發表意見而自有說服力,不實行教化而自能推行,像海洋、像颶風那樣浩大,民眾不能對它還有什麼要求。孔丘我揣測他大概可以算是聖人,但不知道他真的是聖人,還是仍然算不上聖人。”商太宰在心中暗暗發笑,想:“孔丘這是在誑我!”
這段話未必真是孔子說的,也未必真的不是孔子說的,完全是虛構的。但即使是虛構出來借孔子之口說的,也說明,一,虛構者非常想依仗孔子的權威把這觀點傳播出去;二,把聖人寄托於“西方”,當時人還是可以接受的。如果當時通行華高於夷的觀念,或者孔子有明顯的華高於夷的觀念,這樣的虛構就很容易被揭穿,起不到寓言的“藉外論之”的效果。
從《列子·湯問》中的一段故事,也可以知道,認為聖人在外邦、理想國在戎狄,在當時,並非絕無僅有的。
禹之治水土也,迷而失途,謬之一國。濱北海之北,不知距齊州幾千萬裏, 其國名曰終北,不知際畔之所齊限。無風雨霜露,不生鳥獸、蟲魚、草木之類。 四方悉平,周以喬陟。當國之中有山,山名壺領,狀若詹瓦(大瓶,可盛一石)甀。頂有口,狀若員環,名曰滋穴。有水湧出,名曰神瀵,臭過蘭椒,味過醪醴。一源分為四埒,注於山下,經營一國,亡不悉遍。土氣和,亡劄厲。人性婉而從,物不競不爭。柔心而弱骨,不驕不忌;長幼儕居,不君不臣;男女雜遊,不媒不聘;緣水而居,不耕不稼。土氣溫適,不織不衣;百年而死,不夭不病。其民孳阜亡數,有喜樂,亡衰老哀苦。其俗好聲,相攜而迭謠,終日不輟音。饑惓則飲神瀵,力誌和平。過則醉,經旬乃醒。沐浴神瀵,膚色脂澤,香氣經旬乃歇。周穆王北遊過其國,三年忘歸。既反周室,慕其國,忄敞然自失。不進酒肉,不召嬪禦者,數月乃複。管仲勉齊桓公因遊遼口,俱之其國。幾克舉,隰朋諫曰:“君舍齊國之廣,人民之眾,山川之觀,殖物之阜,禮義之盛,章服之美;妖靡盈庭,忠良滿朝。肆吒則徒卒百萬,視撝則諸侯從命,亦奚羨於彼,而棄齊國之社稷,從戎夷之國乎?此仲父之耄,奈何從之?”桓公乃止,以隰朋之言告管仲。仲曰:“此固非朋之所及也。臣恐彼國之不可知之也。齊國之富奚戀?隰朋之言奚顧?”
你看,大禹誤入的終北國,比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不知要好多少倍,不知要大多少倍。如果都是想象的產物,被稱為中國曆史上兩個軸心時代的先秦與魏晉,人的想像力的差距又是何等之大。終北國在極北的地方,但“土氣溫適”,人們可以“不織不衣”。“無風雨霜露,不生鳥獸、蟲魚、草木之類”,人們僅靠飲用香醇甘美的“神瀵”,就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生活內容就是整天唱唱歌。無病無災、無憂無慮,健康幸福地活到百歲。難怪周穆王樂而忘返,管仲慫恿齊桓公放棄大國君主的榮華富貴,一起到那裏去安享晚年。隰朋的話,倒可以說是,“戎狄之有國,不如(及)中國之亡也”。但管仲說:“此固非朋之所及也”,隰朋這樣的人,哪裏認識得到有這樣的理想國存在呢?孔子對管仲是有褒有貶,照孟子說起來,“仲尼之徒無道(導)桓(齊桓公)、文(晉文公)之事者”。連管仲都很不以為然的隰朋的觀點,怎麼能栽到孔子頭上去呢?
以上都可以說是寓言、傳說,關於孔子對“四夷”的態度,《左傳昭公十七年》的一段記載,從史家看來,應更有說服力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