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郯子來朝,公與之宴。昭子問焉,曰:“少皞氏鳥名官,何故也?”郯子曰:“吾祖也,我知之。昔者黃帝氏以雲紀,故為雲師而雲名;炎帝氏以火紀,故為火師而火名;共工氏以水紀,故為水師而水名;大皞氏以龍紀,故為龍師而龍名。我高祖少皞摯之立也,鳳鳥適至,故紀於鳥,為鳥師而鳥名:鳳鳥氏,曆正也;玄鳥氏,司分者也;伯趙氏,司至者也;青鳥氏,司啟者也;丹鳥氏,司閉者也。祝鳩氏,司徒也;雎鳩氏,司馬也;鳲鳩氏,司空也。爽鳩氏,司寇也;鶻鳩氏,司事也。五鳩,鳩民者也。五雉為五工正,利器用、正度量,夷民者也。九扈為九農正,扈民無淫者也。自顓頊以來,不能紀遠,乃紀於近。為民師而命以民事,則不能故也。”
仲尼聞之,見於郯子而學之。既而告人曰:“吾聞之:‘天子失官,學在四夷’,猶信。”
公元前525年秋天,郯國(諸夏國之一,在今天山東沂水東岸一帶)的國君來朝見魯昭公,魯昭公設宴招待他。宴席上,魯國大夫叔孫昭子問:“少皞氏(黃帝之子,己姓之祖)以鳥名作官名,這是什麼緣故?”郯國君主回答說:“少皞氏是我們的祖先,因此這我知道。當初,黃帝氏以雲來分別記錄,故而設雲師而以雲作為官名;炎帝氏以火來分別記錄,故而設火師而以火作為官名;共工氏以水來分別記錄,故而設水師而以水作為官名;太皞(伏羲)氏以龍來分別記錄,故而設龍師而以龍作為官名。我的高祖少皞氏帝摯即君位時,正逢鳳鳥飛來,故而以鳥來分別記錄,設鳥師而以鳥作為官名:因為鳳鳥知天時,故而以鳳鳥氏命名執掌曆法的最高長官;因為玄鳥(燕子)春分來、秋分去,故而以玄鳥氏命名執掌這段時間曆法的長官;因為伯趙(又名“伯勞”)夏至鳴、冬至止,故而以伯趙氏命名執掌這段時間曆法的長官;因為青鳥(鶬鷃)立春鳴,立夏止,故而以青鳥氏命名執掌這段時間曆法的長官;因為丹鳥立秋來,立冬去,故而以丹鳥氏命名執掌這段時間曆法的長官。玄鳥氏、伯趙氏、青鳥氏、丹鳥氏都是鳳鳥氏的屬官。因為祝鳩(鷦鳩)性孝,故而以祝鳩氏命名主教民的司徒(總理兼文化部長);因為雎鳩凶猛而又能區別不同對象,故而以雎鳩氏命名主法製的司馬(司法部長);因為鳲鳩性平均,故而以鳲鳩氏命名平水土的司空(建設部長)。因為爽鳩凶悍,故而以爽鳩氏命名司寇(公安部長);因為鶻鳩春來東去,故而以鶻鳩氏命名司事(不管部長)。五鳩,取“鳩”聚群的意思,要他們聚合民眾。以五雉(雉有五種,西方叫鷷雉,東方叫鶅雉,南方叫翟雉,北方叫鵗雉,伊水、洛水之南叫翬雉)命名五種工正官(管理工匠的官長),提高器具的效用、校正長度、容積的計量,使民眾能等值交換。以九扈(春扈鳻鶞,夏扈竊玄,秋扈竊藍,冬扈竊黃,棘扈竊丹,行扈唶唶,宵扈嘖嘖,桑扈竊脂,老扈鷃鷃)命名九種農正官(管理農民的官長),取“扈”的製止義,製止民眾淫蕩。從取代少皞氏為帝的顓頊以來,道德衰退,不能有高遠處的瑞兆出現,便就近取人事,設民師而以民事作為官名,就不能按照古代命名方式來做了。”
孔子聽說這件事,就去參見於郯國君主,向他請教。參見後對人說:“我聽說:‘天子不能有效管理官員,要到四方的異族去尋取那方麵的學問’,這話我相信了。”
孔子說:“禮失而求諸野”,而這裏說:“天子失官,學在四夷”,簡直就是“失官而求諸四夷”了。持有這樣的觀點,怎麼又會說“邊地蠻族有君主,不如中土沒有君主”這樣的話呢?
這樣看待周邊的異族,在當時不是孔子一個人的觀點,或者說,孔子通過修《春秋》,左丘明通過為《春秋》作傳,正是要宣揚這種睦鄰友好的觀點。
前麵所引的《春秋左傳·襄公四年》的一段記載,後麵還有。晉悼公聽了魏絳的一番陳述,問:“那麼不如與山戎何解?”魏絳回答說:“與山戎和解有五大利益:戎狄是遊牧民族,隨牲畜而臨時性棲居,看重財物,輕視土地,可以用貨物與他們換土地,這是一。邊境安寧,民眾樂意在田野裏耕作,農民有成就感,這是二。戎狄聽命於晉國,四周的鄰國必然振動,各諸侯國也感受到晉國的威信,這是三。以德安撫戎狄,不需頻繁用兵,不需大量製造武器、鎧甲,這是四。以窮兵黷武的後羿為鑒,而用德的標準來衡量行為,遠方邦國來歸,近鄰邦國安定,這是五。君主您拿主意吧!”晉悼公心悅誠服,就派魏絳出使山戎諸邦,和他們結盟友好。
和戎政策實施後大見成效,到公元前562年,僅短短的八年時間內,便取得了晉國與戎狄和睦相處的局麵。晉悼公非常高興,將鄭國贈送的樂師、樂器、女樂的一半賜給魏絳,說:“子教寡人和諸戎狄以正諸華。八年之中,九合諸侯,如樂之和,無所不諧,請與子樂之。”(“和諧”一詞的出典正是在這裏。)魏絳謝絕所賜之樂,對悼公說:“和戎狄,國之福也,君之靈也,二三子之勞也,臣何力之有焉?”辭謝再三,方才接受。魏姓從此成為晉國的豪門大族,到春秋末期,與韓、趙兩家三分晉國。
《春秋左傳》對“和戎”這件事給予高度的肯定,由此可見孔子對異族的態度。
《春秋左傳·昭公二十三年》還記載楚國大夫沈尹戌的話說:“古者,天子守在四夷;天子卑,守在諸侯。諸侯守在四鄰;諸侯卑,守在四竟。”古代,天子所在的首都王畿,是以四周的異族邦國為第一道防線的;天子的威信降低了,就退而以諸侯國為第一道防線。諸侯本來是以四周鄰國為第一道防線的;諸侯的威信降低了,就以四麵的邊境為第一道防線。
從這段話可以看到,古人稱中國為“天下”,稱中央政權的首領為“天子”,並不是說,古人認為,中國之外就沒有國家存在了,所以,“天下”(國家)這個概念是包括“四夷”在內的,或者說,“四夷”是附屬國。“四夷”是中土的屏障,以抵禦“四夷”之外的異族的入侵。到中央政權衰落了,主要是“天子”的德衰落了,“四夷”不願歸順,反而成了敵人,那就隻能以諸侯國為屏障了。所以,和“四夷”的關係,正能反映天子與諸侯的德行。這是孔子的天下觀、外交觀,就是所謂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具有這樣的天下觀、外交觀的人,怎麼會在文化上極度鄙夷“夷狄”呢?
但中華民族是文化聚族,中華國家是文化立國,文化習俗,在中華民族是個重大的問題,中華民族的先哲,又是怎麼看待與異族的文化習俗的不同呢?
《列子·湯問》篇中還有這樣一段論述:南國之人祝發而裸;北國之人曷巾而裘;中國之人冠冕而裳。九土所資,或農或商,或田或漁,如冬裘夏葛,水舟陸車,默而得之,性而成之。越之東有輒沐之國,其長子生,則鮮而食之,謂之宜弟。其大父死,負其大母而棄之,曰:“鬼妻不可以同居處。”楚之南有炎人之國,其親戚死,剔其肉而棄之,然後埋其骨,乃成為孝子。秦之西有儀渠之國者,其親戚死。聚柴積而焚之。燻則煙上,謂之登遐,然後成為孝子。此上以為政,下以為俗,而未足為異也。
其記述的異國風俗,有的今天還能看到蹤跡。如炎人之國的葬禮,就與今天我國西藏的天葬相似。而儀渠之國的火葬,今天已在中國推廣,也使人想起古印度火葬的風俗。由此可見,這些奇風異俗,並非虛構,而是記實。但輒沐之國的風俗有些駭人聽聞。頭生的兒子,活生生的被吃掉;父親死了以後,把母親背出家去丟棄。這在今天,文明人一定斥之為野蠻,要用法律手段來嚴厲製止,但先秦時代的禮儀之邦的中國,卻對之毫不大驚小怪,“此上以為政,下以為俗,未足為異也。”這樣的寬容精神,現代文明人簡直無法望其項背。
從《墨子》裏,也可以看到先秦賢哲的寬容精神。
《墨子·節葬下》:今執厚葬久喪者言曰:“厚葬久喪,果非聖王之道,夫胡說中國之君子,為而不已,操而不擇哉?”子墨子曰:“此所謂便其習而義其俗者也。昔者越之東有輆沐之國者,其長子生,則解而食之。謂之‘宜弟’;其大父死,負其大母而棄之,曰鬼妻不可與居處。此上以為政,下以為俗,為而不已,操而不擇,則此豈實仁義之道哉?此所謂便其習而義其俗者也。楚之南有炎人國者,其親戚死朽其肉而棄之,然後埋其骨,乃成為孝子。秦之西有儀渠之國者,其親戚死,聚柴薪而焚之,熏上,謂之登遐,然後成為孝子。此上以為政,下以為俗,為而不已,操而不擇,則此豈實仁義之道哉?此所謂便其習而義其俗者也。若以此若三國者觀之,則亦猶薄矣。若以中國之君子觀之,則亦猶厚矣。如彼則大厚,如此則大薄,然則葬埋之有節矣。”
今天堅持要厚葬要長期守孝治喪的人說:“厚葬和長期守孝治喪,如果真的不是聖王提倡的道,那麼,為什麼中國的君子都持續地這麼做,而不更改呢?”墨子說:“這就是所謂的以遵循習慣為方便,以既成風俗為道理的緣故。”接著,墨子舉了輆(輒)沐之國、炎人國、儀渠之國的例子,問,這樣的風俗,“則此豈實仁義之道哉?”這是不能用仁義之道去進行解釋的。葬禮的厚薄,不同的國家、民族有不同的標準,都是相對而言的,不要輕易地用“仁義道德”這些抽象的原則給風俗定性、下結論。
如果從這段話,還容易產生墨子對異國風俗有貶詞的歧義,那麼,在《魯問》篇裏,墨子的態度就很明確了,對異國風俗,不能從我的立場出發下評判,不能輕易地下道德評判。
魯陽文君語子墨子曰:“楚之南有啖人之國者橋,其國之長子生 ,則鮮而食之,謂之宜弟。美,則以遺其君,君喜則賞其父。豈不惡俗哉?”子墨子曰:“雖中國之俗,亦猶是也。殺其父而賞其子,何以異食其子而賞其父者哉?苟不用仁義,何以非夷人食其子也?”
魯國的陽文君對墨子說:“楚國的南邊,有個吃人的國家叫‘橋國’,這個國家裏,有人家生了長子 ,就活生生地吃掉,說是有利於以後的弟弟。味道鮮美的,就送給君主吃,君主高興了,就賞賜嬰兒的父親,這豈不是惡俗嗎?”墨子曰:“隻是中國的風俗,也是跟這一樣的。殺了父親,獎賞兒子,與吃了兒子賞賜父親又有什麼兩樣呢?如果不用仁義,憑什麼非難夷人吃男嬰呢?”
從和而不同來說,從嚴於律己、寬以待人來說,從農耕民族主張以德服人,使近悅遠來而言,在先秦時代,中華民族是沒有大國沙文主義的思想的,至少是中華民族的賢哲,如老子、孔子、墨子等,是沒有這種思想的,是反對這種夜郎自大的狹隘的民族主義情緒的。相反,邦國外交關係,正是這個國家的德政水平的表現。因此,可以說,大國沙文主義情緒、狹隘的民族主義情緒,是以過度自尊表現出來的自卑感,與阿Q的精神勝利法正相類似。看來不可一世,其實虛弱得很。先秦時代的聖哲,心態平和,精神高揚,與這種精神勝利法是涇渭分明,豈可混淆。近悅方能致遠來,這對當今世界的國際政治,也是有重大指導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