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川一別後,元稹再不曾聯係過她。原以為很快會有書信寄來,誰知竟沒有。
她能理解他的心,也能理解他的處境,除了偶爾感到一絲惘然失落外,並不曾怪過他。
韋叢死時,他正對她萬般溫存、殷勤備至,這難免使他愧疚自責。為了減輕這份愧疚自責,他定然要把責任推給她一些。
當年為結高門拋棄崔鶯鶯時,因無法承受負情薄幸之名,他說鶯鶯是“妖孽尤物”,說自己“德不足以勝妖孽”,隻得忍情另娶。
這等荒唐的借口,縱然騙得了世人,又豈能騙得過那個深諳他性情的女子?
那女子至今仍活在世上,卻始終對於風行世間的關於自己的故事報以緘默,不作半句辯解。
若她恨他入骨,又怎會如此?
她不恨他,大概隻是覺得他可憐。她知道這個男人不是壞,隻是懦弱。他懦弱得不敢苛責自己,隻好去苛責別人。
然而他是那樣一個俊美絕倫、才華橫溢、柔情似水、天真熱情的男子,犯的錯似乎也比別人容易原諒。
何況比起崔鶯鶯來,薛濤並不覺得自己有資格怪他。
一切就這樣吧,隻當做了一場夢。餘生如他所說,他們就做那種想起來便覺得溫暖美好、一輩子即使無法再聚也永遠不會忘記的知己好友。
畢竟,她的生活過得越來越好,千金求紅箋、萬金求詩文者絡繹不絕,哪裏會有心情抱怨什麼呢。
隻是,她想忘記,命運卻還是會時不時地把他的消息帶到她的身邊。
裴度不知是出於什麼心思,將元稹為妻子韋叢寫的許多詩文寄給了薛濤,其中有《遣悲懷》三首,又有《離思》五首,寫得哀怨動人、深情無限。
《遣悲懷》三首雲:
謝公最小偏憐女,
自嫁黔婁百事乖。
顧我無衣搜藎篋,
泥他沽酒拔金釵。
野蔬充膳甘長藿,
落葉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錢過十萬,
與君營奠複營齋。
——
昔日戲言身後意,
今朝都到眼前來。
衣裳已施行看盡,
針線猶存未忍開。
尚想舊情憐婢仆,
也曾因夢送錢財。
誠知此恨人人有,
貧賤夫妻百事哀。
——
閑坐悲君亦自悲,
百年都是幾多時。
鄧攸無子尋知命,
潘嶽悼亡猶費詞。
同穴窅冥何所望,
他生緣會更難期。
惟將終夜長開眼,
報答平生未展眉。
《離思》五首雲:
自愛殘妝曉鏡中,
環釵漫篸綠絲叢。
須臾日射胭脂頰,
一朵紅蘇旋欲融。
——
山泉散漫繞階流,
萬樹桃花映小樓。
閑讀道書慵未起,
水晶簾下看梳頭。
——
紅羅著壓逐時新,
吉了花紗嫩麴塵。
第一莫嫌材地弱,
些些紕縵最宜人。
——
曾經滄海難為水,
除卻巫山不是雲。
取次花叢懶回顧,
半緣修道半緣君。
——
尋常百種花齊發,
偏摘梨花與白人。
今日江頭兩三樹,
可憐和葉度殘春。
薛濤反反複複看過那些字句,裴度大概以為她會嫉妒、會怨恨、會後悔因元稹而疏遠了自己。但這些詩句在她心裏卻絲毫沒有引起那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