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濤緩步走進前廳,見廳中布置極為簡素,知元稹父親去世後家中貧困,如今失去了韋叢娘家的接濟,又要養育子嗣,士曹參軍的那點兒俸祿可能不是很夠。
二人撫今追昔,感慨良久。元稹拿出一首舊詩給她看,說是自己初到江陵時悲憤之中所作。
詩的題目是《鬆樹》,詩中寫道:
可憐孤鬆意,不與槐樹同。
閑在高山頂,樛盤虯與龍。
屈為大廈棟,庇蔭侯與公。
不肯作行伍,俱在塵土中。
薛濤仔細看過,讚此詩格調不俗,凜然節操透紙而出。
人生幸亦不幸的是,再大的悲和喜都會習慣。元稹此時早已沒有了當初的鬱憤,高興地請她和詩一首。薛濤遂提筆寫道:
南天春雨時,那鑒雪霜姿。
眾類亦雲茂,虛心能自持。
多留晉賢醉,早伴舜妃悲。
晚歲君能賞,蒼蒼勁節奇。
元稹看罷,既驚而佩,慚然讚道:“這首詠竹,雖與我那首意思相近,卻更見端雅。想不到你信手拈來,卻勝我遠矣,元稹慚愧。”
薛濤道:“我並不是信手拈來,這首亦是舊作,題目叫做《酬人雨後玩竹》。”
元稹有些失望,本以為是薛濤特地寫給他的和詩,沒想到卻是寫給別人的。他卻不知道,薛濤寫這首詩時,想的乃是他在東川懲治貪官汙吏、不畏艱難為民申冤時的氣節。
薛濤亦不加說明,又與他聊了會兒閑話,看看天將黃昏,便起身告辭。
元稹似乎很是舍不得薛濤,又沒有理由挽留,隻得依依不舍地將她送至大門外。
薛濤臨上馬車之際,裝作不經意地問元稹生活上可需要什麼幫助。
元稹半開玩笑地道:“別的幫助倒不需要,隻是嚴司空及諸同僚常邀我赴宴賦詩,家中缺一個應付場麵的大夫人,這個忙不知你可幫得?”
薛濤想起安仙嬪和安仙嬪懷中抱著的孩兒,冷了聲音道:“安娘子待你情深義重,又為你勤儉持家、撫育兒女,你說出這等話來,叫她知道情何以堪?”
元稹沒想到薛濤會突然生氣,忙連連向薛濤致歉,說自己隻是開個玩笑,叫薛濤不必當真。
薛濤見他誠惶誠恐的樣子,很快原諒了他,隻叫他從今往後不可再胡言亂語。
元稹滿口答應,然自這日之後,卻隔三差五要往穆家跑上一趟,廝纏著薛濤談詩論文、談天說地。
嚴綬亦時常邀請薛濤赴宴,在嚴綬的宴席上,薛濤漸漸發現,元稹與嚴綬關係融洽、相處愉快,根本不像自己最初想象的那樣水火不容。
她不由甚是失望,原來時過境遷之後,別人早已相逢一笑泯恩仇,隻有她一個人還在為東川之事耿耿於懷。
她常自謂性情灑脫、通達世事,哪知臨到頭來,她才是那個天真癡傻的迂腐之人。
一種深深的孤獨感再次侵襲了她的心,無盡繁華熱鬧遮不住眉間落寞。樊慶兒卻誤以為她心戀元稹,這日同她散步時試探地道:“雖說元參軍已經有了姬妾,但我瞧著她對你才是真心。”
薛濤淡淡道:“他對每個人都有一份真心。”
樊慶兒笑道:“那怎麼能夠?我在江陵多年,並不曾聽說他對別人如此。元參軍與你一樣詩名滿天下,又是那樣俊雅廝文的一個人,你若喜歡他,不妨直接對他表明了心跡。錯過了他,我可不曉得這世間還有何人能與你相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