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為自己前程考慮,難道也不為成式的婚事考慮嗎?”薛濤避無可避,索性掉過頭來,直麵段文昌的目光道:“段家世代清貴之家,武夫人更是出身高貴,如今武相國雖已過世,武家的勢力卻仍在朝中占據一席之地。成式已然到了議親的年紀,想叫成式為婿的高門望族不計其數,然那些人若知成式有個曾入樂籍的繼母,隻怕再不肯與段家結親。”
段文昌不以為然地道:“成式聰明俊秀、博學多才、人品貴重,難道還怕找不著門當戶對的人家?”
薛濤道:“找不找得到是一回事,會不會被人嫌棄是另一回事。正因成式聰明俊秀,所以咱們更不可因自己而使人詬病於他。”
段文昌不悅地道:“你總有拒絕的理由!”
曆任西川節度使中,薛濤最不怕的就是段文昌,見段文昌的眉毛糾結成一團,一臉悶悶不樂的樣子,她笑著撫了撫他的眉梢,而後侃侃而談地點評起眾幕僚登張儀樓的詩文來。
其實她哪裏是在擔心段成式的婚事,她真正擔心的,不過是段文昌的前程而已。
如今武家人及武元衡諸門生念在段文昌與武新的關係上,皆對其竭力提拔、百般照顧。一旦段文昌娶了自己,必定會像當年納了安仙嬪的元稹般,失去先妻娘家人的所有照料。
自然,即使沒有武家人及武氏勢力的照顧,她也能叫段文昌過上榮華富貴、自在逍遙的生活。可她明白,段文昌的才能在於治國安邦,若往後餘生,隻叫他花間吟詩、月下談情,他必定不會真心快活。
再者,自己如今已是大半個商人,倘若為了段文昌放棄經營多年的紅箋生意,她也會不甘不願。倘若不放棄紅箋生意,段氏子孫將來參加科舉,遇上別有用心之人,則難免被阻於考場之外。
一段愛情如果需要彼此放棄太多,倒不如放棄這段愛情得好。
她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對於段文昌或明或暗的表白,她的確每次“總有拒絕的理由”。
段文昌絕不會勉強她,更不會強迫他。他仍然像從前一樣,靜靜地等待著她,默默地守護著她。
每天夜裏臨睡前,每天清晨睜開眼,想到彼此牽念的人與自己同居一城、相隔不遠,薛濤其實已經相當知足。
歲月凋落了青春的容顏,她卻從未像現下這般活得暢心快意。
唯一叫她煩惱的是,段文昌像當年的韋皋一樣,時不時會犯一下疑心病。
當年的韋皋疑心她和段文昌不清不楚,如今的段文昌則總疑心她等的人是元稹。畢竟元稹的容貌少人可及,元稹的詩才除了白樂天外無人可匹。
段文昌有治國安邦之能,於作詩之道上卻稍稍欠缺了些,這份自卑,使他總擔心薛濤的心被元稹驚世絕豔的才華引誘了去。
薛濤有時會耐心為他解釋,有時則直接笑他癡傻。
辛夷曾見證過兩人年少時的情意,如今見兩人相處得這般輕鬆愉快,曾勸薛濤不如就此與段文昌再續前緣,把婚事辦了,免得留下遺憾。
薛濤卻笑問她道:“你覺得我現下的人生有什麼遺憾嗎?”
辛夷無言以答。
一個曾讓英雄為之折腰的女子、一個活到五十歲上還有世間最出色的男子為之拈酸吃醋的女子、一個憑自己能力富甲一方的女子、一個才名滿天下的女子、一個無數人仰慕崇拜的女子……她實在想不到還能有什麼遺憾。
薛濤靜靜笑道:“一個女人生命的完滿,不是隻有嫁人生子一條路。你要曉得,所有人終將離去,一個人最終能夠相伴的,除了自己,並無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