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多年來沉浸在生活的小愉悅小煩惱中,並不能十分理解薛濤的話。倒是一向大大咧咧的殷瑞芹此時接口道:“校書說得是,原以為可以指望一生的人未必指望得住,原以為可以照顧你一世的人也未必照顧得了。人生這條路,到最後還是隻能靠自己慢慢去走。”
薛濤知道殷瑞芹說的是她曾經的夫君和已經離世的父親,隨口安慰了幾句,告訴她枇杷居便是她的家,叫她不必徒生傷感。
殷瑞芹本不是容易傷感之人,聽了薛濤的話,也便很快將生離死別丟在了腦後。
夏盡秋來,轉眼又是一年黃花香。
這日雲色高遠、天青如鏡,段文昌忙完了一天的公事,忽又起了遊興,遣人往枇杷居送去請帖,邀薛濤一起前往武擔寺遊玩。
哪怕明知薛濤會拒絕,他每次還是習慣性地要叫人請她。他不過是要她知道,他心裏時時惦記著她罷了。
果不其然,薛濤再次拒絕了段文昌的邀請,隻不過這次她不殫麻煩地寫了首詩給他。
消瘦翻堪見令公,
落花無那恨東風。
儂心猶道青春在,
羞看飛蓬石鏡中。
一首拒絕的詩,段文昌卻仿佛從中讀出薛濤年少時的羞澀。精美的紅箋,仿佛多年前明月下薛濤頰邊的紅暈。要不是已經與眾幕僚約好了同遊武擔寺,他真想馬上趕去見她。
眾人已經整裝待發,身為西川節度使的他,無法再做回從前那個為愛癡狂的少年,隻能裝作興致勃勃地陪眾人同去。
武擔寺西台上,看著夢一般的落霞晚照,想著枇杷居裏的桂花酒,段文昌心情愉悅,隨口吟詠道:
秋天如鏡空,樓閣盡玲瓏。
水暗餘霞外,山明落照中。
鳥行看漸遠,鬆韻聽難窮。
今日登臨意,多歡語笑同。
眾幕僚聽聞川主作詩,忙紛紛相和。
李敬伯曰:
台上起涼風,乘閑覽歲功。
自隨台席貴,盡許羽觴同。
樓殿斜暉照,江山極望通。
賦詩思共樂,俱得詠詩豐。
楊汝士曰:
清淨此道宮,層台複倚空。
偶時三伏外,列席九霄中。
平視雲端路,高臨樹杪風。
自憐榮末座,前日別池籠。
姚向曰:
開閣錦城中,餘閑訪梵宮。
九層連晝景,萬象寫秋空。
天半將身到,江長與海通。
提攜出塵土,曾是穆清風。
段文昌笑讚眾人才思敏捷,皆是棟梁之才。眾人對段文昌自然更是不吝溢美之詞。
此情此景,段文昌忽然覺得有些熟悉。這不就是當年眾幕僚圍繞在韋皋身邊時的樣子嗎?不同的隻是韋皋換成了他而已。
他曾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像韋皋那樣,任虛假的言辭將自己包圍。然而當下這一切,卻發生得這樣自然而然。
他曾以為,哪怕再愛,也決不該憑借權勢將心愛的女子留在身邊。然而當得知元稹曾對薛濤百般殷勤、並妄圖納薛濤為妾後,他簡直恨不得將他再遠遠貶上千裏萬裏。
歲月流逝中,他變成了自己曾經怨怒不屑的那種人,這究竟是可悲還是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