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六年,李德裕三年任滿,因功升兵部校書。段文昌不知用了何種說辭,終於征得文宗皇帝同意,再度出任西川節度使。
薛濤想起那年離別時,段文昌在自己耳邊說過的話——他說山長水遠,此生所戀是西川。他叫她等他,他說自己一定會回來。
她原不信他的話,想他出將入相、無限榮耀間,她大概隻是他心頭一點兒小小的遺憾罷了。
不料近十年過去,他始終未曾忘記當初的諾言,到底還是放棄了浮世榮名,打定主意回到她身邊。
這樣也好,他們這樣的年紀,榮華富貴早已不算得什麼,世人褒貶也已不算得什麼,兩個人相攜著走向生命的終點,未嚐不是一種美好的結局。
她不再抗拒什麼,亦不再顧忌什麼,從得知他要來的那天起,她便開始親自動手修剪庭院裏的花木。
碧桃怕她累著,總勸她多休息,這些事交給自己或下人做就好。
可她嫌碧桃和下人做得不夠仔細,定要將一枝一葉打理得妥妥當當方肯罷休。
打小她便是個凡事非要做到盡善盡美的人,中間人世浮沉幾十載,雖不得不接受許多的“將就”和“湊合”,心裏到底有些不如意。如今老來,她仿佛又回到任性的小時候,一切皆要隨自己心意做到最好。
她知道,無論吟詩樓是什麼樣子,段文昌都會喜歡,但她偏要給他世間無可匹敵的精雅。
此時的她,像一個熱戀中的少女,用心張羅著送給心上人的禮物,隻待有一天呈於他一個大大的驚喜。
每日除了修剪花木,她亦開始整理舊日詩稿。餘生無多,該丟棄的要丟棄,該留下的要揖錄成冊。
旬月之間,選出詩文五百多首,交人刊作《錦江集》。
整理完了自己的作品,她又閑不下來地開始整理別人給他的贈詩。
一日,在浩繁如星的詩稿中,她不經意間拿起一頁薄薄的紙片,見上麵題寫著陝州司馬王建給她的一首詩:
萬裏橋邊女校書,
枇杷花裏閉門居。
掃眉才子知多少,
管領春風總不如。
王建原是武元衡的朋友,這首詩亦寄於武元衡在蜀之時。
此際月白風清,夜色如洗,趁著微微搖曳的燈火,她逐字逐句重新把詩讀了一遍,不由莞爾而笑。
難為他如此瞧得起她,讚她勝過天下所有的才子。這等過譽之辭,雖叫她愧不敢當,亦叫她忍不住有些小小的得意。
放下王建的詩,拿起下一首來看時,不提防眼前忽然一陣發黑,好像燈火突然被風滅去。
她的身子晃了兩下,扶著書架重新站穩時,見燈火依舊,手裏的詩箋飄落在地。原來這段時間因過於勞累之故,竟差點兒暈了過去。
她不敢繼續看下去,也不願麻煩碧桃和侍候的下人,獨自熄了燈火,在床上倚枕而臥。
窗外的月光灑了滿地,如同鋪了層白霜,又如同那年冬天鬆州城裏接連下了數日的大雪。
她想起營房門前的小梅樹,想起方亭、周霈興奮地指著小梅樹上的花蕾叫她看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