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南唐開國四十多年,幅員遼闊。宮殿高大雄偉,可與天際相接,宮苑內珍貴的草木茂盛,就像罩在煙霧裏的女蘿。在這種奢侈的生活裏,李煜哪裏知道有戰爭這回事呢?
自從他做了俘虜之後,因為在憂慮傷痛的折磨中過日子而腰肢減瘦、鬢發斑白。最使他記得的是慌張地辭別宗廟的時候,宮廷裏的音樂機關的樂工們還奏起別離的歌曲,這種生離死別的情形,令他悲傷欲絕,卻隻能麵對宮女們垂淚而已。
大宋的土地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可是春風拂麵,李煜感受到的隻是刺骨的寒冷,有多少恨要訴說,多少淚將橫流,李煜卻隻能如一葉浮萍般,隨風漂流,沒有歸途。
降宋以後,李煜一年四季過的是“此中日夕,隻以眼淚洗麵”的屈辱而悲慘的生活。他像一隻被禁錮在金絲籠中的鳥兒,宅第雖然華麗,行動卻毫無自由。他終日蝸居小樓,樓外高牆深院,戒備森嚴,插翅難飛。沒有當朝皇帝手諭,他不得私自會客。
在汴梁寄人籬下、飽嚐炎涼的降王生活,李煜對人生和未來喪失了追求和信心。他不分晝夜,常常是杯不離手,借酒澆愁,一醉方休。有一次,他還乘醉在窗紙上信筆書寫了十四個大字:
萬古到頭歸一死,
醉鄉葬地有高原。
這年冬天,宋太祖趙匡胤在“燭光斧影”中不明不白地崩駕,他的弟弟趙光義繼位稱帝,是為宋太宗,改元“太平興國”。當年十一月,他廢除掉李煜的爵位,由違命侯改封為隴西郡公。“違命侯”改封“隴西郡公”。表麵上看,似乎意味著李煜身份的提高,然而事實並非如此。他常常用言語侮辱李煜,使李煜感到十分難堪。盡管麵對太宗的羞辱還要強顏歡笑,而內心卻感到無限的傷痛。最讓李煜痛心疾首的是,小周後跟他降宋後雖然被封為鄭國夫人,但自己卻無力保護。
宋人王銍《默記》中說:“太平興國三年的元宵佳節,各命婦循例應入宮恭賀。小周後也照例到宮內去慶賀。不料小周後自元宵入宮,過了數日,還不見回來,李煜急得象熱鍋上的螞蟻,在家中恨聲連天,卻又無可奈何。一直至正月將盡,小周後才從宋宮中被放出來乘轎回歸府邸。”
原來趙光義垂涎於小周後的美色,借命婦入宮朝覲的機會,強留小周後。一連半個多月,趙光義一直扣押著小周後不放,行則並肩,寢則疊股。趙光義嫌不夠刺激,跟“冠希哥”一樣,想“立此存照”。不過當時還沒有發明照相機,他就讓宮廷畫師將自己“行幸”小周後的場景進行“寫生”。這樣,中國繪畫史上一幅震驚世人的《熙陵幸小周後圖》誕生了。畫麵中細節十分到位,大腹便便黑不溜秋的趙光義,頭戴襆頭巾,身體肥胖,器物雄偉;而小周後肢體纖弱,蹙著眉尖被宮人托著,好像一條被晾在沙灘上的魚,氣惱羞恨無地自容。
關於《熙陵幸小周後圖》的下落,一說已滅失;一說留傳至近代,1949年後被帶到台灣,保存於台灣曆史博物館。
趙光義的這種流氓行徑對小周後的精神造成了極大的摧殘。所以小周後出宮後在李煜麵前又哭又鬧,大罵趙光義是畜生,聲聞於外。李煜忍氣吞聲,一邊哄一邊流淚。
此後,小周後更是成了趙光義的應召女郎,三天兩頭以各種借口強征她入宮。每每事後,夫妻二人又抱頭痛哭。
李煜恨趙匡胤兄弟,一個亡了他的國,一個辱了他的妻。
他恨這個世界,他誰也沒有招惹,可是為什麼偏偏要他來承受這一切!
可是他更恨自己,為什麼這麼窩囊,如果國還在,怎麼會承受如此的屈辱!
他在心裏罵了自己無數遍:作為一個男人,你怎麼不去死!
死並不難,而以自身的個體生命來麵對生命的苦難、來承擔生命的責任才最難。
一朝帝王如今淪落到如此地步,怎不叫人扼腕歎息……
如果他不是生在帝王家,也不至於如此淒慘。可是生命沒有如果,隻有曾經。
自此以後,趙光義常以要皇後與眾命婦磋商女紅或賞花為名,強召小周後及眾命婦一起入宮。聞名於天下的絕色美人小周後入宮“參拜皇後”之後,趙光義都要將她多“挽留”在宮中好幾天。為了李煜的安全,小周後隻能無可奈何地滿足趙光義的任何要求。
每次小周後應召人宮,李煜就失魂落魄,坐臥不寧,徹夜難眠,望眼欲穿。而當小周後入宮歸來,都要向他哭訴趙光義對她的無恥威逼和野蠻摧殘;李煜望著她那充滿屈辱和痛苦的淚眼,唉聲歎氣,自慚自責地陪著她悄悄流淚。他深為自己這個堂堂須眉卻無力保護愛妻的身心而內疚,更為趙光義的暴虐和下流而憤恨。他對親人遭受的這種難以啟齒的淩辱,除了強忍心靈深處的創傷和劇痛,長時間與小周後抱頭飲泣之外,隻有強壓怒火著力回避。
然而越是回避越難忘情。小周後每次應召入宮,李煜都失魂落魄坐臥不寧,望眼欲穿徹夜難眠。小周後巧笑顧盼的可愛形象,總是如夢似幻地縈繞在他的眼前。尤其是在暮春之夜,他惆悵無言,倚枕遙望長空,殘月西沉,遠天傳來淒涼的雁唳,更增添了他對小周後的依依情思。想念之中,窗外似乎又響起了他熟悉的小周後夜歸的腳步聲。於是,他趕緊起身,憑窗環顧畫堂深院,可是卻不見小周後飄飄欲仙的倩影,隻有滿地落紅。待到曙色臨窗,他把長夜所思寫成一首《喜遷鶯》:
曉月墜,宿雲微,
無語枕頻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