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忌從他覓,迢迢與我疏。
我今獨自往,處處得逢渠。
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
應須恁麼會,方得契如如。
——唐·洞山
歡喜與不歡喜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個性。小時候我和其他人一樣也有喜惡之情。遇到自己喜歡的事情,我不舍晝夜地去做;逢有不喜歡的事,則棄之如敝屣。有一天,我的師祖卓塵長老和我說:“你喜歡的事情,固然要去做,但也應該有所節製;你不喜歡的事情,如果對他人有益,你也一樣要發心去做。”從此我努力嚐試著去做一些雖然不是自己所喜歡,卻能利益他人,與人為善的事。
出家以來,我一直不擅長佛門很重要的經懺佛事,但為了幫忙遠地的師兄,我常常披星戴月,翻山越嶺,一天走上一百多華裏的路程,隻為了趕赴一場超度佛事。如是達數年之久,我經曆不止百台的焰口法會。在耳濡目染之下,我學會了各種楗槌梵唄,也熟悉了法會懺儀的程序,少年初學的我由此體會到佛教自利利他的方便所帶來的法喜。然而,對於當時一般寺廟趕赴經懺、度死重於度生的情況,我始終不以為然。
我向來沒有音樂素養,也毫無高歌吟唱的雅興,但為了使正信的佛法能在寶島順利地弘揚開來,我將滿腔的弘教熱忱一傾而出,寫成詩詞,請人譜曲。我還組織佛教聖歌團,延聘老師教唱,到各地去高展歌喉,居然廣受歡迎,而深奧幽玄的法義就在輕快悠揚的樂聲詮釋下迅速深入人心。後來,我又陸續舉辦佛教梵唄歌唱比賽以及梵音海潮音演唱會、錄製佛教音樂唱片、發行錄像帶,也都獲得了廣大的回響。我以身體力行證明了:即使不認得五線譜,隻要有心,也能以樂曲歌聲為佛教作法音宣流。
我原本生性內向,不喜多言,樂於寧靜自處,觀察思維,然而當我踏入紅塵濁世,發覺世間需要佛法的滋潤時,我不再沉寂無聲,閉關自守。我開始走進社會,接觸群眾。我一改羞怯的本性,在台上講經說法,在台下接引信眾,以佛法真理喚醒迷惑的眾生。多年來,我日日與群眾為伍,我沒有自己房間的個人鎖匙,我沒有一封不可給人看的信函,我沒有不給人知道的行蹤,我時時刻刻都屬於大眾所有。我雖然犧牲了個人獨處的時間,卻也因此長養了些許的慈心與願力。
我閉過關,但我不主張一定閉關修行;我曾持過午不食,但我不主張一定過午不食。我認為真正的行者,應該是人間的菩薩,以社會大眾為第一,不必把自己生活上衣食住行的問題看得太過重要。盡管如此,我並不拘泥己見。我建立了幾座設備完善的關房,還曾經幫別人護關,並親往探視正在閉關的後學,指導他們所遇到的障礙。
我從小吃慣了粗茶淡飯,再加上生性疏懶,連三餐都崇尚簡便。平常,我隻要有一碗茶泡飯、一道小菜,心中就感到非常滿足。可我每到一地弘法,信徒總是熱忱供養佳肴果蔬、瓊漿玉液,往往前一餐的飲食還未消化,第二餐的邀宴又接踵而至,如是周而複始,心中常引以為苦;為了給對方歡喜,我隻好勉強自己的不喜歡,接受邀請。假如有人問我,在我一生中,最不喜歡的事是什麼?我會毫不猶豫地告訴他,在弘法訪問中,第一苦是宴會,第二苦是照相,第三苦是周圍都是人,連去廁所方便都不方便。但看到信徒的虔誠歡喜,就算自己不喜歡,也實在不忍拂逆。
我不喜歡出名,但近二十年來,我頗受盛名之累;我不喜歡理財,但我必須為了佛教的建設而運籌帷幄,周轉募款;我不喜歡計較,但我不能因循苟且,積非成是;我不喜歡權力,但我理應為了正義而主持公道。我奉行老法師的訓示,以歡喜的心情做了許多並非自己所喜歡的事,悠悠歲月,就這樣過著人生。
那麼,我究竟喜歡什麼呢?我擁有動靜兩方麵的嗜好,終以因緣不合而埋藏心底。我自幼喜歡隨手塗鴉,將見聞思想付諸筆墨,及至年長,我立願以文字般若弘揚佛法,不意事與願違,繁忙的弘法行程使我不得不割舍我的興趣。我從六七歲時就很喜歡遊泳,能在水中數小時而不沉沒,出家後最苦的事就是與遊泳絕緣。我喜愛籃球等運動,在佛學院就讀時沒有體育課程,我曾經偷偷地自製籃球架,險些被院方開除。剛到台灣時,民風保守,我帶著學生去打籃球,不料學生卻一直躲避。我非常感慨,我做學生時,老師不準我打球,我做老師後,學生不敢打球,我隻有徒呼奈何!近五十歲時,我才在佛光山東山頂上建了一座籃球場,可說是我一生中最喜歡的事了!每天傍晚,我與沙彌們搶球上籃,玩得不亦樂乎;美中不足的是,經常比賽到一半,侍者一聲通報,我還得和著汗水,披上長衫,趕赴客堂去會見訪客。
現在社會上流行一句話:“隻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短短一句話,正是社會亂象的根源。佛陀早在二千五百多年前發現宇宙相互依存的緣起真理,因而在華嚴會上呼籲佛子:“但願眾生得離苦,不為自己求安樂。”我畢生沒有享受過自己的喜好,終日孜孜矻矻於自己原本不喜歡的事情上,但我過得很充實飽滿,法喜自在,這樣的體驗使我更加肯定了佛教犧牲奉獻的人生觀。
喜歡的,不一定是好的;不喜歡的,也不一定就是不好。人生在世,有時要犧牲自己的喜好,把興趣轉為責任,去做利益大眾的事情。
·佛光菜根譚·
歡喜用心,則時時眉開眼笑;
歡喜待人,則處處無往不利;
歡喜利世,則遍地是淨蓮;
歡喜修行,則滿心是自在。
人生三百歲
常有信徒對我表示關心。他們有兩種問候方式,一種是說:“師父,你要保重啊!”此話聽來,好像我人生垂垂老矣,但也隻有心領他的好意。另有一種是說:“師父,祝你長命百歲!”我笑著說:“長命百歲不夠。”對方一臉驚訝:“那您要活多少歲啊?”我回答他:“人生三百歲。”
人生豈止可以活到三百歲?如果你能盡情地發揮生命的潛能,你的一生就如同阿彌陀佛一樣,可以活到無量壽,散發無量光。
我二十歲那年從佛教學院畢業出來之後,就將自己奉獻給社會大眾。我一生沒有放過年假,也沒有暑假、寒假,甚至星期假日我還比別人更加忙碌。我從早到晚沒有休息,不但在講堂教室裏弘法利生,在走路的時候、在下課的空當,甚至在汽車、火車、飛機上,我都在精進地辦公、閱稿。每天我都是在分秒必爭、精打細算中度過。如果以一天能做五個人的工作來計算,假如能活到八十歲,就有六十年的壽命可以從事工作——六十乘以五,不就是三百歲了嗎?所以,三百歲不是等待來的,不是投機取巧來的,而是自己努力辛勤創造出來的。
鬆下幸之助是主張人生要能活到三百歲的創始者。他身體力行,模範後學,在事業達到巔峰之際組織了一個以促進世界和平(Peace)、幸福(Happiness)、繁榮(Prosperity)為主旨的PHP機構,還成立鬆下政經塾為日本政經界培養具有奉獻精神的接班人。鬆下幸之助的精神、理念不但對日本人影響至巨,還是西方人士深入研究的對象,他的人生可以說比三百歲還要長久。
可見人生的壽命不隻從時間、色身上去計較長短,更應該從其他方麵去籌量久暫,像語言上的壽命、事業上的壽命、思想上的壽命、精神上的壽命、功德上的壽命、文字上的壽命,能夠影響深遠,裨益群生,才是我們應該重視的壽命。
所謂生命,非僅指個人的生命,還可以與別人互用同享。這種共通的生命才是生命的真諦。處處成就別人,給別人因緣,不就是壽命的擴大和延伸了嗎?我們常常看到社會上有些人擁有一塊畸零地,寧可放在那裏沒有用,也不願出售給別人成就大家的好事,怎麼能延續生命呢?還有一些人很會賺錢,卻不肯用在公益上麵,等到兩腿一伸,子孫分爭,煙消雲散,又怎麼能算長壽呢?“前人種樹,後人乘涼”的精神才是生命永續之道。
一位信徒問趙州禪師:“十二時中如何用心?”趙州禪師回答:“你是被十二小時支使得團團轉的人,我是使用十二小時恰恰當當的人,你問的是哪一種時間?”的確,會運用時間的人,他的時間是心靈的時間,因為能夠縱心自由,達古通今,他的生命展現了泱泱宇宙的全體大用;反過來說,不會運用時間的人,他的時間隻是鍾表刻度的時間,由於受到鍾表指針的支配,一小時不會多,一分鍾不會少,因此他的生命渾渾噩噩而渺小有限。
人的生命,這一期過了,還有下一期,乃至有無限期的生命;正如花萎謝了,隻要留下種子,就會有第二期的生命、第三期的生命,乃至無量無限期的生命。
人的軀體是有為法,是有生有滅的;但生命、心靈是無為法,可以無量壽。“無量壽”是阿彌陀佛的名號,阿彌陀佛不但“無量壽”,又叫“無量光”。
無量壽是超越了時間,無量光是超越了空間。人的軀體有生滅,真正的生命是不死的!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不死的生命,那就是我們的真如自性!
·佛光菜根譚·
平安就是福報,功德就是壽命;
知足就是富貴,適情就是自在。
有永遠休息的時候
韓國鏡虛禪師帶著出家不久的弟子滿空出外雲水行腳。滿空一路上嘀咕,嫌背的行囊太重,不時地要求師父找個地方休息。鏡虛禪師不肯答應,始終精神飽滿地向前走去。一天經過一座村莊,有個婦女從家中走出,在前麵走的鏡虛突然握住婦女的手,婦女尖叫了起來。婦女的家人和鄰居聞聲出來,以為和尚輕薄,齊聲喊打。身材高大的鏡虛禪師掉頭,不顧一切地奔逃。滿空背著行囊也跟在師父的後麵飛跑。過了很久,跑過幾條山路,村人無法追上這師徒二人。在一條靜寂的山路邊,鏡虛停下來,回頭非常關心地問:“還覺得重嗎?”“師父,很奇怪,剛才奔跑時一點都不覺得行囊很重!”
自從加入弘法利生行列之後,近五十年來到處行腳,不曾停止,尤以近幾年來周遊五大洲,更是席不暇暖。有人關心地問我:“你為什麼不休息呢?”我都回答:“將來有永遠休息的時候。”從小到大,我一直喜歡閱讀名人傳記,在神遊古今中外時發現成功幾乎都屬於勤奮工作的人,而驕奢放逸的人注定要走向失敗。我發覺那些具有恒心毅力、能夠百折不撓的人活得最為充實幸福。我自己做過各類不同的苦工勞役,隻要利濟有情的事業,縱使是經過一番辛苦奮鬥,都能令我終身回味無窮。所以我經常告誡徒眾說:精進勤勞,是善德,是財富;懈怠放逸,是罪惡,是貧窮。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大自然中四季輪流遞嬗,行星運轉不息,我們是大自然裏的一分子,又何能遁逃於天地之間?而“止水易生蟲,滾石不生苔”的現象,更說明了唯有將自己“動”起來,才能創造無限的活力;唯有精進不懈,才是順應天心、安身立命之道。因此,我對那些勸我不要忙碌、好好保重身體的人說:“忙,才是保重。”因為將來我們都有一個永遠休息的時間。
隋朝智者大師在讀到《法華經·藥王菩薩品》時了悟“心緣苦行,是名真精進”,豁然開悟。我雖自歎無此福德能善入佛慧,但半世紀來的出家生涯及數十年來的憂患相煎,使我確實體會到修行並不是表相上的苦樂榮衰,而是在真參實學中顯發自性的光芒,在誌行堅固中流露悲願的力量。就拿“忙”與“閑”來說,寧可忙著死去,也不要閑著生活。基本上,過分的休息就等於冬眠,就等於浪費生命。
曾經有一位在外參學多年的徒眾,回來向我銷假時驚異地說道:“師父,您怎麼一點也沒有老?”我回答:“因為我沒有時間老。”孔子說:“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老,最怕是心力的衰退,而非年齡的增加。有些人雖然年紀輕輕,心卻已經老了,隻有坐以待斃,如行屍走肉般生活在世間。有些人盡管滿頭銀發,卻精神飽滿,老當益壯。像東漢馬援以耄耋高齡在沙場上衝鋒陷陣,發出“馬革裹屍”的豪語,令人蕩氣回腸;以色列的梅爾夫人,年屆八十仍在烽火中折衝樽俎,她曾豁達地說道:“我從不擔憂年老。年老就像飛機在暴風雨中飛行,你既然無法遏止風雨,也不能停止飛機,所以不如樂天知命,讓它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