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死亡和死亡的陰影(1 / 2)

二爺爺的屍體靜靜地躺在烤焦的馬路上。長長的蓬亂的頭發大部分粘黏在血泊裏。隻有幾根被微風卷起,漂在空中。他枯槁的臉上架著兩個深凹的眼球。眸子一動不動,直直地凝視著遠方。右手旁依舊是那根不粗不細的棍子。不過此時已經變成了兩截,手握的地方明顯比周圍細了一圈。肩上掛著的是一個前後都有口的布袋,那個風雨飄搖的時代趕集上店的必用品。纏著煙袋的煙鬥和各式樣的泥哨子從口袋裏漏出來,散落了一地。

鮮血飛濺到了路旁的冬青和草地上。西斜的太陽照上去,反射著詭異而冷豔的光芒。

有好奇的大卡車司機停下來,探出頭望了兩眼,又縮了回去,腳踏油門,一溜煙嘟嘟地跑了。

騎自行車的行人也過來圍觀,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大約過了十分鍾,路被警察封死。閃爍的警燈撕心裂肺地喊叫了一個多小時後,當西天隻剩下一汪紅暈的時候,現場被清理完畢。

兩天前的一幕還久久回蕩在吳桐腦海中。空氣中仿佛依舊彌漫著鮮血的腥味。吳桐大口大口喘著粗氣,顫抖的手拿起茶杯,咕咚咕咚地喝下一大杯白開水。

二爺爺死了。那個睡在破廟的幽靈死了。那個一個人生活了一輩子的孤僻老頭死了。吳桐發現他的心是痛的。痛的喘不過氣來。吳桐甚至有些好奇和納悶。那個叫吳越寒的人,那個很多年都沒有再喊的二爺爺,現在死了,他的心裏竟然震蕩地如此厲害。

吳桐不知道,二爺爺是在哪一段觀望裏,走進了自己的生命,並在潛移默化中變成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吳越寒死了。吳桐的一部分,死了。

吳越寒出車禍的時候,吳桐正讀高三。記得那個時候,吳桐的爸媽已經開始經營小飯店了。一年前,他們在郊區租了幾間像帳篷一樣的石棉瓦小房,用油漆粉刷一新,在門前放一個叫“一分利小吃”的木牌子,生意就算是開張了。他們的生意簡直都不算什麼生意。吳桐的爸爸吳緬聖以前根本就不是一個廚子,他隻會炒幾個家常菜,而且炒地並不怎麼好吃。吳緬聖之所以敢來縣城置辦一個小飯館,全是聽信了他小舅子的良言相勸。吳桐的舅舅劉昌盛在縣裏農村信用社上班。劉昌盛建議吳緬聖來縣城開個土菜館,他一本正經地對他姐夫說,現在城裏雞鴨魚肉都吃膩了,很多人都嘴饞個野菜野物,不妨抓住這個機會,整點野東西拿出來賣,說不定能財源滾滾呢。吳緬聖起初並沒在意他小舅子的話,那個時侯,他跟他弟弟吳懷聖正搭夥收糧食,生意還能做得下去,到後來,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不得已了,吳緬聖才走了這一遭棋。還別說,可能是瞎貓碰上死耗子了,算不上什麼生意的生意居然還賺了點錢。後來,劉昌盛通過他的關係從信用社裏貸出一筆錢,他幫著他的姐夫盤下了兩層樓房。盤下的樓房挨著那幾間石棉瓦小房。這樣的話,吳桐的爸媽就不用睡在漏風的石棉瓦下了。

吳越寒的喪禮很簡單。破廟的木匾被做成一個小小的棺材,安放他的骨灰盒。至於墳地,就選在老琴柏樹的一邊。沒有請吹嗩呐的送終。吳桐的爺爺說那聲音太噪,他的弟弟不愛聽。

吳桐沒有參加喪禮。爸爸說功課耽誤不得。媽媽說埋死人不吉利。吳桐坐在教室裏,耳畔總是激蕩著那仿佛天籟般的聲音。冥冥中似在傳遞著一種古老的訊息。他回想起小時候二爺爺在學校門口賣泥哨的情景。整個人被一件舊軍大衣包裹著。棉鞋當涼鞋一樣用。前腳伸到鞋裏,後腳跟露在外麵。還能看到套在腳上的幾雙襪子。二爺爺用手招呼他過去。吳桐怯生生地移向那些擺出來的泥哨,眼睛注視著那張似笑非笑的臉。“給。”二爺爺具有傳奇色彩的手握著最大的一個泥哨懸在胸前。那是一隻飽經滄桑的手,指甲很長,裏麵的灰塵填得滿滿的,顏色和泥哨差不多。

洶湧的白花花的陽光像奔瀉的洪水突然就鑽進吳桐的眼睛。剛才清晰的手,剛才具體的臉,慢慢變得模糊。吳桐下意思地眯上眼,接過那黑糊糊的家夥。讓人舒服的體溫從哨子的孔口處冒出來,震顫著小孩子白皙皙胖嫩嫩的小手。

那混雜在空氣裏的溫度,像一塊凝滯的雲,不擴散,不升騰,恒久不變,伸手可觸。

這個畫麵深深地定格在吳桐童年的記憶裏。那隻震顫的手若隱若現,仿佛黑暗中浮動的燭光,又像巨浪中隨風搖擺的小船,召示著一種希望,召示著一種方向。

吳桐靜靜地哭了,在老師滔滔不絕地講演時靜靜地哭了。哭得無聲無息。一滴淚打在厚厚的鏡片上。清脆的嘀嗒消融在老師偌大的嗓音中。吳桐握著鋼筆的手僵在課本上,書上調皮的符號和字母仿佛一下子跑到千裏之外。印入吳桐腦海的是一灘陌生的、不可琢磨的黑色的墨跡。慢慢地,這黑色變成了綠。一會兒,這綠上又長出了一片紅。之後,什麼都清楚了,是一株茂盛的冬青葉上泛著流動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