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爺說:“因為即便旁人都說我陰鷙,我也會有害怕的事情。”

明月高高掛在天空,一顆星子也沒有,晚風吹過樹尖,吹得窗欞微響。翠翹輕聲問道:“你害怕什麼?”在四爺聽來卻是重若千金,四爺望著她說:“你知道的,十年前就知道的。”他這一刻回憶起來,心如飛絮,竟是前塵往事撲麵而來——

康熙三十五年,那晚也是這樣的柔風陣陣,她來向他辭行。可他那時尚年少,懵懵懂懂的。他知道,她遲到都要走,以為拖一日是一日。他從小隨李光地進出文華殿,他相信世上沒有鬼神,那麼,他情願認為她是仙,天外的飛仙。

他那時尚未婚配,在出征之前,他的母親德嬪已進封了妃,她也與皇上討論問起他的大婚。待選的冊子,他也有看過。隻是邊陲傳來戰事,皇上禦駕親征,這事一時沒了下文,不了了之了。後來,他就突然遇到了她,以為冥冥之中,命運自有安排。他歡喜雀躍,不管不顧,一心想將她留在身邊。

他還記得她對他說過的話,她說“你將來會遇到一個她,知書達理、溫柔嫻淑,是良配。”他到底還是年少氣盛,隻當是借口,以為自己不夠好,這些年來,他處處想要證明自己。

窗外風聲漸大,吹得窗框直響,翠翹伸手關窗,突覺得四爺在身後,她轉過身來,有種不妙的感覺。他與她不過一步之遙,因為比她高出許多的原因,整個人被籠罩在他的陰影裏。翠翹偏過頭去,他迫使她的臉轉向自己,她看到比深潭還要深邃的眼光。

翠翹掙脫開來,定了定神,頓時想起十年前的那個晚上。她再次見到他的時候,他成熟穩重,不是當年那個懵懂少年,她以為他已經不同了。可這一瞬間,她仿佛看到十年前那個莽撞少年,他沒有改變,從來沒有,隻是在人前學會了收斂。

翠翹說:“四爺,你回去吧。”他一動不動,伸手撫上她的麵龐,翠翹想躲閃開去,奈何四爺鉗製住她的行動。他低下頭來,翠翹背脊裏冒起冷汗。

第五章心如飛絮(9)

仿佛知道掙紮也改變不了他的決定,她倒沒有再阻止他,可四爺心上生生一痛。他等這一刻,等了許久,卻不想是這樣的結局。翠翹默默不語,她害怕自己會心軟,她不敢看四爺的眼神。隻要一眼,會像烙一樣印在心頭,那樣清澈的眼神,根本不應該是他應該擁有的眼神。他應當是自信的,心高氣傲的,這一切如今全攤開在她的麵前,任她傷得體無完膚。

翠翹說:“四爺,以後不要再見麵了。”她感到貼在她腰上的手緊了一緊,他知道她向來冷清。

四爺緩緩地說:“我早知道就像從前一樣,可是我還是忍不住想要試一試。”

翠翹說:“不再見麵,這樣對你會比較好。”

四爺冷哼了一聲:“對我比較好?”她一定從來沒有喜歡上一個人,喜歡著一個人,哪怕是不再見麵,心裏麵也會時時掛記。就像他一樣,再見她時,一顆心都要蹦出來,卻裝得若無其事。他原來以為這一生,也許再也找不到那時的感覺。

也許他應該再等一等,等他們更熟悉一些,等她更能接受他時,可他偏等不了,害怕錯過這一次,就要錯過這一生。可像他這樣的男子,這些話如何說出口來,甜言蜜語,他從來沒有說過,當下裏隻得佇立原地。四爺鐵青著一張臉,好像三九寒天一盆冰水自頭上淋下,一顆心也仿似被凍住。他瘋了,或是傻了?他是堂堂大清國的四皇子,他要什麼樣女子沒有,他何苦在她麵前受挫,一次還不吸取教訓,反而如上癮一般地想再來一次,何苦與自己過不去。

翠翹心裏惶恐,不知所措,聽四爺說:“我懂了,今夜之後,再不會來打擾你。”他雖然這樣說著,心裏清楚得很,仿佛失去一件很重要的東西,餘生都再也得不到。他曾為她設想過的那些美好的、還來不及說給她聽的話,將永遠深埋在他心中。

可他到底是四爺,眼裏竟然還是冷峻神情。

翠翹轉身離開偏廳,四爺本能地將她拉住。四目相對,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偏廳的大門大開,庭中的冷風一吹,整個人更清醒了,地上的枯葉被風刮得沿地拖行,發出沙沙的響聲。四爺聽到翠翹向門外叫了一聲:“阿瑪。”他聽到馬爾漢說:“四阿哥來了?”

離開這偏廳,他依然還是四爺,人前人後讓人敬畏的四阿哥——愛新覺羅?胤禛。

第六章氣若遊絲(上)(1)

翠翹推開檀香木的書房大門時,馬爾漢背手立在書桌前,正與淳敏低聲說話。他平時不苟言笑,翠翹印象中他似乎總是皺著眉頭,額間留下川字型皺紋。書桌上的罩紋燈昏暗地照在他的臉上,顯得那皺紋更深,心事重重的樣子。

淳敏見翠翹與東珠進來,指著對麵鋪了銀鼠百花椅褡的紅木椅,讓兩人坐下來。淳敏說:“阿瑪和額娘有一件事與你們商榷。”書桌之上有一個精致銅盒妝匣,淳敏從中取出一對玉躅子,三段的切麵,每段中以鎏金軸為接,軸上雕些花樣,精巧到了極處。

淳敏說:“我當日出嫁時,額娘給的。”她伸手遞與翠翹與東珠。

淳敏瞧了一眼馬爾漢,他坐在太師椅上,拿了料器琺琅彩的鼻煙壺來嗅。淳敏說道:“你們兩姐妹也都大了,以後自己要照顧好自己。”翠翹與東珠麵麵相覷,都不敢做等閑之語。東珠一笑,說:“額娘要出遠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