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芒特沙斯塔回到波特蘭的兩周後,邁克爾意識到他應該去蒙大拿州拜訪沃爾特。對他來說,沃爾特是最接近家人的存在。當邁克爾饑寒交迫時,至少還能指望沃爾特彙錢來買食物或支付一晚上汽車旅館的費用。當邁克爾因流浪罪或在公共場合酗酒而被捕時,沃爾特會支付罰款或保釋他出獄。沃爾特讓邁克爾明白了他並非一無是處,而是被愛著的。
在霍桑大道UPS裝貨區的那間小屋裏,邁克爾邀請朋友凱爾和他一起去蒙大拿州。才十九歲的凱爾傲慢、堅強又脆弱,就像邁克爾年輕時的樣子。離家出走的孩子通常不會聽大人的話,因為他們認識的大多數成年人都虐待過他們。但邁克爾也是個流浪漢,所以,在某種程度上,凱爾視他為父親般的存在:一個經曆了很多起伏、願意傾聽和分享人生智慧的人。
邁克爾和凱爾對野外有著同樣的癡迷。蒙大拿州的天空永遠蔚藍,綿延的高山、峽穀和原始又崎嶇的草原散發出的野性之美幾近超凡脫俗。路上偶爾能看到野生麋鹿、大角羊和野牛,它們在山穀中吃草,在明亮的黃色冰川百合叢中漫步。
邁克爾之前的經驗告訴他們,跨越愛達荷州將是他們最大的噩夢。在那裏搭便車是非法的。所以,在離開波特蘭之前,凱爾在克雷格列表網站的順風車版塊上貼出了他們的照片和拚車信息。在與斯廷森和麥迪遜趕了幾個星期路以後,邁克爾希望能快點兒到達蒙大拿州,不要再在任何地方逗留。盡管帖子沒有得到任何回複,他們還是決定出發。總是可以在路上再刷新網頁看看的。
離開波特蘭僅四個小時後,他們就到達了俄勒岡州東部的一個農業社區——赫米斯頓,這裏因出產西瓜而聞名於整個太平洋西北部地區。道路兩旁長滿了幹草,豎著電線杆和自製的農場招牌,招牌上寫有“樹莓、大黃和新鮮雞蛋”的字樣。他們被困在赫米斯頓的電線下,在塵土飛揚的路邊待了半天。
凱爾越來越焦慮,偶爾歎息幾聲,邁克爾試圖安慰他:“這路是不太好走。”
他們被迫步行六英裏到斯坦菲爾德——另一個偏遠的郊區——尋找更好的搭車點,然後在一個看起來很有希望攔到車的十字路口安頓下來,那裏車來車往,大多是運輸車、房車和一些嬉皮士貨車。在令人沮喪的一個小時裏,他們換著舉了好幾個牌子——“往東”“蒙大拿”“海倫娜”,但還是一無所獲。於是他們做了一個新牌子——“急需搭車,有貓”,但仍沒有人停下來。
這是凱爾第一次搭長途便車,他顯然對眼前漫長的等待、疲憊感、單調和無聊毫無準備。他帶著滑板,於是拿出來打發了幾次午後時光,但天氣實在太熱了,氣溫高達八十幾華氏度,而且沒有遮陰處,他沒法兒繼續玩了。他們在斯坦菲爾德的路上坐著度過了糟糕的三天,望著天空,踢著石頭,看著汽車從他們的身邊駛過。他們倆都筋疲力盡,精神萎靡了。
凱爾終於受夠了。“這太離譜了。”他說完便站起來,背起行囊,“如果要永遠這麼等下去,那我還是回家吧。”他走到馬路的另一邊。
邁克爾也受夠了,但他什麼也沒說——他已經學會了耐心地對待流浪的青少年,就像他已經學會了耐心地對待塔博一樣。還沒有塔博的時候,他不怎麼擔心被困在路邊。但是現在,他擔心貓會因為太熱而感到緊張。他總是在天氣炎熱的時候給它戴上自己的那頂遮陽帽,或者讓它待在籠子裏。好在塔博非常懶散,白天趴在他的膝蓋上,晚上就睡在灌木叢下的睡袋裏。
路的另一邊,凱爾立刻搭上了一個邋遢家夥的車,那個人看起來就像住在車裏的一樣。但這趟車似乎把他帶進了一片偏僻的鄉村荒地,方圓數英裏內除了幹草什麼也沒有,凱爾隻好求司機放他下車。他又走到路的另一頭,很快又攔到了一輛車。
大約一個小時後,當邁克爾注視著越來越亮、越來越熱的正午太陽,想著要走去下一座小鎮時,他看到一輛車緩緩駛來,凱爾坐在副駕駛座位上。車在凱爾離開的那個十字路口接上了邁克爾和塔博。他們一起驅車三個小時來到了愛達荷州。
傍晚時分,車把他們送到了博伊西(2)西北方向的一個鄉村邊上。邁克爾、塔博和凱爾才發現他們身處愛達荷高地沙漠。步行幾英裏後,他們幾乎被熱浪衝擊得精神失常,內心十分絕望。即使在籠子裏,塔博也明顯感到不舒服。他們發現了一些細長的樹木和灌木叢,太陽落山之後便把那裏當作臨時居所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塔博就從籠子裏出來,跑到凱爾的睡袋跟前,開始拉他的胡子。邁克爾被它喵喵的叫聲吵醒了,凱爾大叫著:“走開。”塔博看見邁克爾睜開了眼,便跑到他的跟前,跳上他的胸口,開始拉他的胡子。
“拜托,現在才四點。”邁克爾嘟囔著,把它從臉上推開,“不,塔博,走開……住手!”
但它並沒有就此停手,於是他們決定在太陽出來之前早早出發。邁克爾喂飽貓,收拾好行李。出發的時候,他告訴凱爾,牧民都是根據太陽和星星的位置在荒野中辨別方向的。但不知怎的,他們倆還是在黑暗中迷路了,偏離了通往蒙大拿州的道路,來到了一座看似西部電影裏被遺棄的小鎮上。鎮上的商店布滿灰塵,像回到了19世紀。街道兩旁排列著下沉的木製房子和獵槍小屋,小屋前門上貼著“請勿擅自闖入”的標識。
整個上午他們都在鎮上炎熱、塵土飛揚的路上尋找陰涼處,貼著店麵的陰影走,以避開熾熱的陽光。汗水順著邁克爾的臉淌下來,他熱得發暈。塔博在他的懷裏喘著氣。他擔心它會太熱,因為貓隻能通過舌頭和爪子排汗,所以他時不時地往自己的手上倒點兒水,把它的毛弄濕,好讓它涼快下來。
在主路的盡頭,邁克爾發現一家廢棄的古玩店外麵有一片陰涼。這是一座木質結構的房子,屋頂上是斑駁的金屬瓦片,上麵結了蜘蛛網,整體看上去就像一艘從海底打撈上來的失事船隻。
“我們走到死胡同了。”邁克爾說著癱倒在一張破損的海綠色金屬椅子上,一雙長腿伸展開來。他看了看老舊的可口可樂和維珍妮牌女士香煙的廣告牌,還有延伸向遠處的鐵路交叉口。塔博突然從他的懷裏跳出來,從牆上的一個洞口躥進了關著的商店。
又累又熱的邁克爾隻能聳聳肩。“這下好了,”他說著把腳搭在一個足浴缸的邊沿,“感覺我們得困在這裏一段時間了。不過,至少它還係著牽引皮帶,不會走得太遠。”
凱爾擔憂地看著他,問道:“我們怎麼把它弄出來?”
“它想出來的時候自然會出來,也許它餓了就出來了。它需要午休,就隨它去吧。”
等待的空隙,凱爾在垃圾場裏閑逛,那裏堆滿了年代久遠的路標、破舊的自行車、生鏽的汽車零件和農用機械,還有一個藝術性十足的青綠色的66號汽油加油泵以及其他稀奇古怪的東西。
“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古怪的地方。”他邊說邊看了一圈那些老古董,然後朝著布滿灰塵、髒兮兮的窗戶走到那座建築前。他繞著轉了一圈,望著牆上的每一道裂縫,試圖在被垃圾填滿的黑暗中捕捉到塔博的身影。
“它喜歡對著所有的東西聞來聞去。”邁克爾邊說邊從帆布帽子下麵拿出一塊棕色大手帕,擦去被曬黑的臉上的汗珠,“它隻是想躲開陽光,涼快一下。如果它不願意,我們就不能隨心所欲地離開。它是隻母貓,所以我必須像對待母貓一樣對待它,永遠讓它自己來做決定。”
消失了大約半小時後,和邁克爾預料的一樣,塔博從被陽光曬得斑駁的木板裏探出頭來。他用珍致牌貓罐頭引誘它出來,然後用一塊洗衣板把洞堵住,並緊緊地抓著牽引皮帶。
他們被太陽曬得疲憊不堪,凱爾擔心他們可能會困在這兒一整天。“這真是糟透了。”他斜靠在牆上,盤腿坐著,那裏是他能找到的唯一的一片陰涼。他漫不經心地扯著旁邊長出的雜草和蒲公英。“不知道在這樣的溫度下還能活多久。”他口幹舌燥,邁克爾為了幫助塔博降溫已經用光了他們所有的水,“這裏完全像是另一個星球,金星之類的。”
“愛達荷也可能是另一個星球。”邁克爾說。他漫不經心地聽著凱爾的話,眼睛盯著一隻從腳上飛速爬過的蠍子。他不想嚇到凱爾,也不想引起他的警覺,但他必須確保蠍子不靠近正埋頭進食的塔博。
塔博吃完午餐的瞬間,凱爾立即動身上路。邁克爾抱起塔博,把它放到背包上,跟在後麵。
他們在幾個街區外一家陳舊的鄉村商店兼咖啡館外停下來。這兒看起來好像還在營業,一些當地人進進出出。
邁克爾把塔博拴在商店門廊外的長凳上。“你需要什麼嗎?”他問已經在長凳上坐下來的凱爾。
“水。”
“還有呢?”
“水。”
邁克爾走了進去,凱爾和塔博在門廊上等著。邁克爾很高興有一個旅伴幫他照看塔博。通常,當走進一家商店買東西時,他會匆忙地穿行於過道中,在收銀台前急不可耐,生怕有人會把貓帶走。他也不能離開塔博太長時間,否則它會像嬰兒一樣哭鬧,直到他回到身邊,而這可能會吸引一些不必要的目光。
在洗手間裏,邁克爾將他們的水瓶灌滿水,拿到外麵給凱爾,然後跑回店裏買食物。他買了啤酒和香煙、四季寶牌花生醬、一塊橙色奶酪、一塊沃登麵包,還有一張彩票刮刮卡——“瘋子喬”稱之為“流浪漢的必需品”。
“動作很快嘛。”現在他們有了食物和水,凱爾的心情好了一些。
“我才不會磨磨蹭蹭的。”邁克爾答道。他們坐在門廊上吃午飯,邁克爾把塔博放在籠子裏遮陽。他們又走了幾個小時,來到了博伊西的郊區。沿著南下的軌道行走,他們又闖進了一座死氣沉沉的礦業小鎮,它甚至比上一座小鎮更加恐怖和荒無人煙。一個廢棄的小型購物中心裏有幾棟破舊的建築、一座被遺棄的加油站,還有幾家噴滿塗鴉的髒兮兮的木製酒店。貧瘠的土地上聳立著的三齒蒿叢中散落著一隻幹癟的舊靴子和飽經風霜的輪胎,還有綠色和棕色的玻璃碴,它們在沙地上閃閃發光。被風刮來的袋子掛在仙人掌上,像塑料的風滾草一樣四處飄蕩。
“我猜這裏就是塑料袋的最終歸宿了。”凱爾說。
“也可能是搭便車的人的最終歸宿,因為他們走不出這裏。”邁克爾指著一堆石頭中一個小小的自製木十字架,十字架上放著一些死了的花和一雙破舊的運動鞋。
他們最終搭順風車到了博伊西市區,在博伊西總站下了車。那裏是個都鐸風格的貨車站,前麵停著一輛老式驛馬車。氣溫悄然上升到了九十幾華氏度。
被太陽曬得頭昏眼花的他們終於坐在了燈火通明的自助餐廳最遠的角落——綠鬆石色的軟墊裏。這家餐廳是貨車司機的食物和燃料補給站,坐滿了穿著牛仔服和嚴重磨損的牛仔靴、戴著斯泰森氈帽的老頭兒——他們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戶外度過,有著飽經風霜的臉和被太陽曬得像馬鞍皮一樣的長滿老繭的手。
兩個流浪漢和貓在空調下懶洋洋地癱坐著,一邊喝著冰水和冰咖啡,一邊等著手機充滿電。涼快下來後,凱爾、邁克爾和騎在背包上的塔博又回到了外麵。邁克爾知道在這裏停留毫無意義——貨車司機很少會接受搭車客,因為這違反他們公司的保險政策。他們沿著公路走到一個繁忙的路口,這裏緊挨著I-84公路的一個坡道,I-84是一條多車道的公路。他們坐在路邊,旁邊立著去蒙大拿州的搭車標識。拴著牽引皮帶的塔博鑽到了三齒蒿叢裏,皮帶另一頭被係在包上。邁克爾挑了幾片鼠尾草葉子,用雙手摩擦,呼吸清新的綠色氣息,然後開始吃芝士三明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