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女人轉過身來問道:“你把貓送回家之後打算怎麼辦呢?”
“不知道。”邁克爾低下頭說,無法解釋他的心痛,“應該會很艱難吧,因為它在我的腿上待了十個月了。我不想一直待在波特蘭為這隻貓難過。我想和一些朋友一起消失在俄勒岡州普賴恩維爾的森林裏。”
一個小時後,凱爾看到邁克爾焦慮萬分,並且想下車。在正常情況下,這樣的長途搭車機會就像金子一樣寶貴,但這一程隻會縮短邁克爾和塔博相處的時間,而他想延長回家路上的時間。
最後,邁克爾讓女士們在聖瑞吉提早停了車,這是一片隱藏在蒙大拿州西部蠻荒地帶的邊緣山區裏的小死水區——離任何地方都有幾個小時的路程。當邁克爾讓她們在到達愛達荷州之前先在一個偏僻的樹林裏停下來時,他能看到她們眼中閃現的恐懼。她們一定以為碰到了一對瘋子。
“在這裏?”司機問道,她下了公路,讓他們下車。從出口望去,除了茂密的冷杉林,什麼也看不見。
“是的,太棒了。”邁克爾笑著說完,使勁推開門,“謝謝你們。”他從車裏跳出來,拿出他們的行李,抓起塔博。
女士們開車離開,把他們留在了離I-90公路出口不遠的一條荒涼的鄉村公路上。凱爾問:“你的夢成真了,你覺得這意味著什麼?”
邁克爾沒有回應,他給塔博拴上皮帶,放它下來伸展四肢。它走到路邊去撒尿,然後刨了一下周圍的土,又跳回到邁克爾的背包上。他們沿鄉間小路走著,周圍是巨大的鬆樹。前麵有一個巨大的黃色標誌,標誌上有一頭牛的黑色圖案,寫著警告語:“即將進入開闊地帶。路上會有奶牛出沒。”旁邊還有一個黃色的野生動物十字標誌,上麵畫著一隻正在踢人的鹿。
凱爾警惕地環顧四周。
天空漸漸暗下來,紫色的雲在山上飄浮。蒙大拿州夏季的雷暴天氣變幻莫測,也很危險,有時會引發森林火災。天空開始下起毛毛雨,然後變成了傾盆大雨。
塔博在邁克爾的肩膀上發著牢騷——它討厭被弄濕,所以他把它塞進自己的連帽衫,隻把它的頭露在外麵。然後,邁克爾緊緊地抓住它,穿過濕漉漉、黏糊糊的草地,凱爾跟在後麵。他們躲到公路的高架橋下,並在那裏搭建起了一個小營地。
邁克爾收集附近能找到的所有樹枝和木頭,點燃了一個小火堆,然後打開沃爾特給他們買的新睡袋,吃了他做的速食三明治。塔博立刻鑽到邁克爾的包裏去了。
雨下了一天一夜——並不是波特蘭的那種特大暴雨,卻也無處可去。於是他們在高架橋下聽著車流穿梭的轟鳴聲,一邊聊著天,一邊聽著遠處的雷聲轟隆隆地越過山嶺。他們也一直喝著酒,喝到酒瓶見了底——一瓶打包的家庭裝伏特加,他們準備在路上喝的。
邁克爾對他和塔博在一起的每一分鍾都心存感激,塔博大部分時間都舒舒服服地裹著保暖物,在邁克爾和凱爾的睡袋之間穿梭。
“我幾乎沒告訴過任何人,”邁克爾說,“默瑟去世的前一晚,我待在後麵的臥室裏,客廳在另一邊。我走向廚房,向左轉,默瑟就在他的臨終關懷室裏。我坐在那裏擺弄著什麼東西,然後聽到地板嘎吱作響,感覺好像有人走進了房間。我環顧四周,卻又什麼也沒有。突然,三個影子飄了過來。我差點兒嚇暈了。第一個人戴著眼鏡和一頂寬簷帽。第二個人是一個卷發老太太。老太太後麵是一個穿著夾克的高個子紳士。我想,他們是來告別的。默瑟第二天就去世了。”
“這太沉重了。”
“葬禮之後,我把這件事告訴了默瑟的一個姐妹,她說:‘哦,那是我們的某一個叔叔,後麵的是我們的媽媽和爸爸。’”
“哇……這你可說不了謊。”
“是的,這就是為什麼我不喜歡談論這些東西。多麼不可思議啊。”邁克爾沉默了一會兒,“就算僅僅是談起……我也會難過……”他顫抖著說。甚至提起默瑟的名字都感覺像是某種背叛。
在默瑟去世近十年後的今天,邁克爾又要麵臨失去塔博的命運,他覺得沒辦法擺脫這種失落和空虛。在公路下,他被噩夢所困擾。其中一個夢發生在默瑟的葬禮後不久,邁克爾獨自待在聖路易斯的家中,正準備結束自己的生命。他想找個人聊聊天,於是給母親打了個電話,啜泣著告訴她,默瑟走了。
客車和大貨車從頭頂上方轟隆隆地駛過,邁克爾突然渾身顫抖著驚醒。睡袋的一角被淚水浸濕了。天已經暗了下來,他意識到自己一定是睡著度過了早上和下午的大部分時間。
在高架橋下的第二天,邁克爾不停地想著發生在他身上的所有不幸,希望自己能永遠消失。他呆呆地望著下著的雨,看著濕漉漉的路上映照出的一溜兒車燈,一邊抽著卷煙,一邊用一隻手撫摸著塔博。塔博盯著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鎖定了邁克爾。它從睡袋的窩裏站起來,伸開四肢,然後緊緊地偎依著他。
當它挪到他的腿上,胡亂地蹭著身上的毛時,他開始哭起來。他知道,沒有人能理解他破碎的心和他所感受到的空虛。這隻可愛的小貓和它活潑的性格、生動的感情、真摯的友誼就像一個毛茸茸的小奶瓶,給他帶來了極大的安慰——也帶走了他的焦慮和陰鬱情緒。沒有它的溫暖和陪伴,一切都將不複存在。
雖然邁克爾毫不猶豫地決定把塔博還給它的主人,但在內心深處,他在“做正確的事”和對塔博深切的愛之間掙紮不休。他再次回想起十幾歲的自己把生病又饑腸轆轆的小貓帶回家時沃爾特對他說過的話:“在滋養他人的同時,我們也會找到自己。”
沒過多久,邁克爾就想喝點兒什麼以驅散這些思緒。塔博又睡著了,他把它抱起來,小心翼翼地塞進了貓籠。他看了看正在一邊聽收音機一邊自己玩骰子的凱爾。
他站起來,穿上連帽衫。“我需要喝點兒啤酒……去去就回。”他說著,悄悄地溜進了瓢潑的大雨中。凱爾知道,在邁克爾被黑暗情緒籠罩的時候,是沒法兒跟他講道理的。
邁克爾沿地下通道走著,希望能找到一家啤酒店,直到他看到一個巨大的水牛狀的紅白霓虹燈招牌,上麵寫著“撲克、基諾(1)和米勒淡啤”。
幾個小時後,邁克爾身無分文地回到他們的營地。他花光了他們所有的錢——整整八十美元。
第二天早上,太陽一出來,他們就起床了。天空是一片耀眼的藍色,空氣中彌漫著鬆樹和鼠尾草的清新氣息。他們一收拾好行李,就從地下通道朝著公路的坡道入口走去。他們拿出“去俄勒岡州的波特蘭”的牌子,並搭上了車。一個頭發蓬亂、一臉友好的年輕人停了下來,他開著一輛落滿灰塵、帶著華盛頓牌照的小型汽車。
“你們真走運,我要去西雅圖。”他告訴邁克爾,他讓他們搭車是因為他喜歡貓,之後便一路把他們帶到了西雅圖市中心。
在行駛了四百英裏之後,邁克爾也給他講完了關於塔博的整個故事。那個人說:“就送到這兒吧,我給你們買到波特蘭的巴士票,這樣對你們來說更方便。”他把車停在下一個路口,拿出手機和信用卡,給他們買了“灰狗巴士”的票。但是,到達車站後,他們才發現那個人隻付了一張車票錢。
凱爾聳了聳肩,對邁克爾說:“你上車吧,我會想辦法的。”他向他們揮了揮手,繼續想自己要怎麼回去。
邁克爾疲憊不堪,他上了車,坐到座位上,塔博坐在他的腿上。他心裏很難過,但也準備好了結束他們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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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種賭博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