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段(1 / 3)

藍目赤發的外國人並沒有圍觀與驚羨,並且疑惑洋人走路腿直是不是沒有長膝蓋,更嘲笑他們的粗糙皮膚和惡心的狐臭味。即使文人士子如李白者,仰天大笑,醉臥酒市,連天子呼來也不上船。在漢長安,年輕的霍去病向西征戰,所向披靡,將皇帝賜賞的酒倒在泉井則讓將士痛飲,那種場麵是何等地令人熱血翻騰,心扉鼓蕩!麵對著普遍能收集到的那些漢時石匠、泥瓦匠用錘子鑿子刻成的門墩、石獅,用泥土燒製盛水裝米的罐子,我們有資格也有理由去戲謔明清以降的景泰藍、鼻煙壺和蛐蛐罐。每每在京津的公園裏看見一群一群老婦人插花抹粉,手搖彩扇跳舞健身時,我就想到霍去病墓前的人與獸的那塊石雕,在漢代,長安城裏的人健身常有人用與熊格鬥的方式,而如今西安普通人家的床頭不僅有拴小兒的石獅石虎,更多的是做布老虎為小兒的枕頭,從小使孩子與虎同在。在常熟市的破山寺旁,我見到過許多舊石獅,皆雕得一派媚態,就覺得西安城裏的石獅太威武了,連那些常見的拴馬樁,頂端上的鷹犬雕飾也凶猛可懼。我在月明星稀的夜晚沿流光溢彩的秦淮河走過,也曾參觀了京滬動物園中的所謂國寶大熊貓,卻總是湧上心頭的是西安城北日夜奔湧的古銅汁一般的渭水和汗血馬。試想想,當薑太公在渭河岸頭直鉤釣魚,高呼“ 願者上鉤”,當周文王求婚於金水畔,民眾傳唱“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當秦始皇統一了中國,得知金陵之地有王氣而派去囚徒掘斷那裏山脈,當漢武帝在西域修建行宮,了解到負責修建的官員貪汙巨款偷工減料而將其剝皮蒙鼓懸掛於城門洞上示警;是武則天可以令牡丹在寒冬裏一夜開放,並能將她的墳墓造成仰麵躺著的女人形狀,是雷荀公敢於三次力薦蘇洵父子三人使曠世的天才震動朝野……這些,凡是西安人沒有不引以自豪的。明清以後西安的衰敗以至於到現在西安仍屬於邊城的地位,西安人之所以竭力要振興,輝煌的曆史在支撐著他們的心勁。但是,正如英國人看不起美國人而又不得不事事附庸了美國人一樣,西安人將曆史說得太多就露出了阿Q的秉性。當年全國學大寨,西安人包括整個陝西派代表是去了大寨參觀,骨子裏並不以大寨為然,以至於連陳永貴也批評說:老陝愛參觀,參觀回去不動彈。改革開放後,當陝西在政治、經濟、文化諸多方麵遠遠落後於國內別的省份,陝西人是蔫了,他們在國內的各方麵會議上都隻能坐在會場的後排和角落,聽任北京的上海的廣州的人誇誇其談。口訥是有遺傳基因的,而衰敗使陝西人有口也說不起話。多少年來,陝西人在思考著落後的原因,西安也不知開過了多少研討會,將重振漢唐雄風的口號喊得震天響,但西安仍未能坐擁西北,雄視天下。我曾經寫過文章,提出過我的觀點,認為西安和陝西在今日之滯後的原因有六:水源缺乏必然會影響到城市的發展和繁榮,西域的曆史上的三十六國消亡就是斷水而被沙漠淹沒的。古長安城曾是八水環繞,如今除涇水渭水還可以外,其餘六水不是幹涸便是流量驟減,竟然城市食用水也發生枯竭,不得不從太白山下的黑河裏修渠引水,這是其一。交通是經濟發展血脈所在,陝西原本屬內陸省份,公路鐵路交通不暢,雖近些年以西安為中心東西南北開始有了通道,但仍未輻射成網絡,直接影響著外商投資環境,這是其二。國內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的北去東移潛意識影響著西安和陝西人的心態,這是其三。以上三個原因使明清以後外國勢力未能侵入,在當時當然是一種幸事,而從另一個角度講也缺乏了先進的商業意識,這是其四。沉重的曆史包袱,又因革命聖地延安的艱苦奮鬥自力更生精神的長期教育而難以平和心理放下架子,製約了想像力和創造性,這是其五。關中平原的富饒使民性中滋生了懶惰和曆代遊牧民族與難民的進入,而遊牧民族僅滿足於小生意,難民又多乏於溫飽之後的進取且性格中多散漫、破壞成分,沒有形成大生產的傳統,這是其六。中國是有“三長”的:長江、長城、長安,長安雖然能長久地安康,可這種長久之安逐漸地銷蝕了它的生氣。我們常說,任何外來的東西到了中國,最後都是被中國同化了,西安正是最典型的體現,從一九四九年以後曆來的政治運動中,陝西以至西安始終未有什麼典型可提供給全國的,或許錯誤的東西它執行得慢未受到大的禍害,而正確的東西它依然疲遝對待則失去了一次又一次機會。西安城可以說年年在擴大,奇怪的現象是那些已成了城區的那些沒了土地仍是農民戶口的眾多人群接受新鮮事物特別遲鈍,許多時興東西從京津滬粵傳到西安城城圈內,先是傳到陝南陝北縣城,然後再傳回西安城郊,至今這些地方封建意識濃厚,如新媳婦仍要在婚後多少年每日必到公公婆婆屋中去倒尿盆,令人大惑難解。過去西安有八大景,說到雁塔鍾聲呀,灞柳風雪呀,曲江流觴呀,但很少傳播開,倒是陝西八大怪卻在西安問誰誰也能說,比如麵條像褲帶呀,鍋盔像鍋蓋呀,辣子當做菜呀,房子一邊蓋呀,凳子不坐蹴起來呀。西安流行著一首謠詞,可能是外省人給陝西人編的,陝西人沒有惱,反而得意,我頭回聽這謠詞是在一家麵館,一位黑胖子大聲向老板要油潑辣子,然後念道:“ 八百裏秦川塵土飛揚,三千萬人民吼叫秦腔,來一碗麵條喜氣洋洋,沒有辣子嘟嘟囔囔。”舌頭舔了一下寬厚的嘴唇,樣子頗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