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也再弄不明白,我和宗林就下車去為每一種草拍照,並采下標本。草的葉子各式各樣,但沒有一種是豐厚的形狀,而且枝稈堅硬,正感歎人的性格就是命運,而環境又決定了草木的模樣,慶仁就在車上銳叫:鹿!鹿!我先以為他是在叫小路的,抬頭看時,我身左二十米的地方竟站著一對小獸。但這不是鹿,是黃羊,黃色皮毛,光潔油亮,小腦袋高昂著,一對眼睛如孩子一樣警覺地看著我。這突然的奇遇使我如在夢境,竟發了一個口哨向它們召喚,它們掉頭就跑,跑過了一座小沙丘,卻又站住,仍是回過頭來看,那並排的前蹄正踩在一蓬開了小繁白花的草上,像是踩了一朵雲。我們在車上的時候,甚或下了車為草拍照了那麼長時間,誰也沒有看到黃羊,而驀地就出現在麵前,猶如從天而降,這令我和宗林都怔住了,以至於手腳無措,當意識到該拍張照片了,相機卻怎麼也從皮套裏取不出來,越急越壞事,相機又掉到地上,終於將鏡頭對準了它們,又激動得“ 噢噢”叫,黃羊這次跑去再不回首,極快地消失在遠方,和那咕咕湧湧的駱駝草一個顏色了。
見到黃羊,我稱之為驚豔,它對於我猶如初次見到了她。黃參謀浩歎他服役十數年了,沒有見過黃羊,甚至也未聽說過誰看見過,在這連一個蒼蠅都碰不上的裝甲車坦克演習地,竟出現了黃羊,這說給誰誰都不會信的。他說:或許你是神奇人,你來了瑞獸才出來。我興奮異常,這倒不是因為他恭維我,而是我想起了她,今日如此吉祥,是上蒼在暗示我在西路上能碰著她了!
回到駐地,我沒有先去洗澡,關了門就拿撲克算卦,要證實我的預感。撲克打通得非常快!我揮拳在空中打了一下,就去了小路的房子,一下子將他掀翻在床上,我說:咱們吃宵夜去!慶仁看著我,說:真是稀罕———是她來了消息了嗎?我那時表現得極有控製,知道高興過早往往事與願違,沉住氣是非常重要的,另外,同在天涯路上,我如果太張揚,他們會嫉妒我的。我說:別的你不管,你要去就去,想吃什麼就點什麼!我們在酒泉街上吃泡炒。飯館很小,每張桌子都坐滿了人,我主動地去占座位,站在一對快吃完的男女身後。這一對男女麵對麵地坐著,而女的腳卻從桌子下伸過來放在男的膝蓋上,男的將一塊帶骨頭的肉咬了一口,遞給了女的,女的手沒有接,腦袋湊近去,嘴撅得老長地咬了一口。然後在一個盤裏吃粉條,粉條太長,吃著吃著兩人同吃了一根,一頭在男的口裏,一頭在女的口裏。我把頭仰起來看前邊的玻璃門裏的廚房,六個廚師手裏拿著麵團,一齊扯著麵片往一口滾沸的大鍋裏丟。騷情,我想,就那個滿是雀斑的臉也值得在公眾場合這麼肆無忌憚嗎?如果她在這裏出現,這女子,這條街,這座城怕都沒顏色了!
就在這個夜裏,我們召開了緊急會議,我提出下一站往敦煌。大家都覺得吃驚,我又說往敦煌。按原定計劃,我們直接去烏魯木齊,然後從烏魯木齊再到吐魯番、哈密和敦煌,如果改變行程,就得通知烏魯木齊的接待人員,又要聯係敦煌的接待,而現在已是晚上,那又怎麼聯係呢?大家對我極有意見,但我固執己見,最後是乞求大家,說不必聯係了,去敦煌的吃住由我負責,沒人接待就住街頭小店,費用我掏。一番討價還價,最後達成了協議:可以去敦煌,但上午必須去參觀酒泉的魏晉畫像磚博物館。
魏晉畫像磚博物館其實是一個大的墓穴,展出的是酒泉地區挖掘的一大批有畫像的墓磚。說老實話,我是沒心情來看的,準備著到博物館門口了我就坐在茶攤上喝茶,等著他們就是了。可老鄭拉我進去轉了一圈,我竟在那裏逗留了足足兩個小時。一進入墓道,畫磚就整齊排列著,而且一個磚一個內容,仿佛進入了一座色彩紛呈的藝術宮殿,令我們驚愕,眩惑,歎為觀止。慶仁又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了,嘴唇顫動著,腦門沁出一層細汗。小路說:大畫家,你要哭就哭出聲來,別憋著個什麼病兒嚇我們,我們要走的路還遠哩!慶仁默不作聲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他終於招手讓小路到他跟前來,他一板一眼像講課一樣地說,我告訴你小子吧,中國傳統人物畫,描繪的多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或佛道鬼神,這些磚畫全以魏晉社會的現實為題材的,使當時的犁地、秋收、打場、采桑、養殖以及生產工具,勞動組合,人們的服裝、發型、房舍、井飲表現得一覽無餘。魏晉的時代,佛教是盛行的,卻也正值中國的北方軍閥混戰,人民流離失所,紛紛背井離鄉逃往河西走廊來避難,正是飽受了戰爭之苦的民眾,給佛教的蔓延滋生了溫床,而墓葬、死人、靈魂等方麵很容易和宗教迷信聯在一起。可這裏的磚畫,幾乎找不到一塊帶有宗教色彩和迷信觀念的影子,你明白是什麼原因嗎?小路說,不明白。小路真的是不明白,再請教慶仁,慶仁卻不願再說,他又問我,我才不去探求那些形而上的問題,我興趣的是這批畫粗筆大墨,隨意揮灑,尤其是無數的馬的形象。在西安,我臨摹的是“ 昭陵六駿”石刻,是唐三彩馬,在武威,我臨摹的是木刻和陶燒的涼州大馬,以及單足踩燕的銅飛馬,而現在麵對的則是馬陣,十數匹數十匹的,各是各的形態,各是各的神情,剽悍,馴良,勇猛,忠實,漂亮,表現得淋漓盡致!我站在那幅《出行圖》前,看並排的五匹馬,筆走龍蛇,一氣嗬成,而馬頭畫成四個,馬尾畫成五個,感歎著其手法的奇妙,立即就想到她了。可憐的小路沒有答複,哀歎自己沒有上過大學,又不會繪畫,說:求知識難呀!卻又站在一旁批評我現場臨摹得不好,把馬的屁股畫成了人臀,把鬃畫成了人發。我說是的,我畫的是我心中的馬,卻想,馬是有她的影子,她或許就是漢時的馬,一路奔跑到了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