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緘默良久,佟貴妃見他眉頭微蹙,眉宇間卻恍惚有幾分倦怠之意,她十四歲入侍宮中,與皇帝相處多年,甚少見他有這樣的倦色,心下茫然不知所措。皇帝的聲音倒還是如常平靜:“審,定要審問清楚。你派人去問端嬪,朕哪裏虧待了她,令她竟然如此大逆不道。你跪安吧,朕乏了。”

琳琅端了茶盤進來,佟貴妃已經退出去了。她見皇帝倚在炕幾之上,眼睛瞧著折子,那一枝上用紫毫擱在筆架上,筆頭的朱砂已經漸漸涸了。她便輕輕喚了聲:“皇上。”皇帝伸手握住她的手,微微歎了口氣:“她們成日的算計,算計榮寵,算計我,算計旁人。這宮裏,一日也不叫人清淨。”

她就勢半跪半坐在腳踏上,輕聲道:“那是因為她們看重皇上,心裏惦記皇上,所以才會去算計旁人。”皇帝唔了一聲,問:“那你呢,你若是看重我,心裏惦記我,是否也會算計我?”

她心裏陡然一陣寒意湧起,見他目光清冽,直直的盯著自己,那一雙瞳仁幾乎黑得深不可測,她心中怦怦亂跳,幾乎是本能般脫口道:“琳琅不敢。”皇帝卻移開目光去,伸出手臂攬住她,輕聲道:“我信你不會算計我,我信你。”

她心底一陣難以言喻的痛楚,皇帝的手微微有些發冷,輕而淺的呼吸拂過她的鬢邊,她烏發濃密,碎發零亂的絨絨觸動在耳畔。她想起小時候嬤嬤給自己梳頭,無意間碎碎念叨:“這孩子的頭發生得這樣低。”後來才聽人說,頭發生的低便是福氣少,果然的,這一生福薄命舛。到了如今,已然是身在萬丈深淵裏,舉首再無生路,進退維穀,隻是走得一步便算一步,心下無限哀涼,隻不願意抬起頭。紫檀腳踏本就木質堅硬,她一動不動的半跪在那裏,隻是懶怠動彈。腳蜷得久了,酥酥的一陣麻意順著膝頭痹上來。皇帝卻亦是不動,他腰際明黃佩帶上係著荷包正垂在那炕沿,禦用之物照例是繡龍紋,千針萬線納繡出猙獰鮮活。她不知為何有些悵然,就像是丟了極要緊的東西,卻總也記不得是丟了什麼一樣,心裏一片空落落的難過。

太皇太後歇了午覺起來,皇帝已經去了弘德殿。晌午後傳茶點,琳琅照例侍候太皇太後吃茶。太皇太後論了茶磚的好壞,又說了幾句旁的話,忽然問:“琳琅,魘魔之事你怎麼看。”琳琅微微一驚,忙道:“琳琅位份低微,不敢妄議六宮之事。”太皇太後微微一笑,說:“你的位份,我早就跟皇帝說過了,原本打算萬壽節晉你為貴人,偏生你一直病著。趕明兒挑個好日子,就叫內務府去記檔。”琳琅聽她誤解,越發一驚,說道:“太皇太後,琳琅並無此意,太皇太後與皇上待琳琅的好,琳琅都明白,並不敢妄求旁的。”

太皇太後道:“好孩子,我知道你並不看重位份虛名,可是旁人看重這些,咱們就不能讓她們給看輕了。皇帝是一國之君,在這六宮裏,他願意抬舉誰,就應該抬舉誰。咱們大清的天子,心裏喜歡一個人,難道還要偷偷摸摸的不成?”

琳琅心下一片混亂,隻見太皇太後含笑看著自己,眼角的淺淺淡紋,顯出歲月滄桑,但那一雙眼睛卻並沒有老去,光華流轉似千尺深潭,深不可測,仿佛可以看進人心底深處去。她心下更是一種惶然的驚懼,勉強鎮定下來,輕聲道:“謝太皇太後恩典,琳琅知道您素來疼惜琳琅,隻是琳琅出身卑賤,皇上對琳琅如此眷顧,已經是琳琅莫大的福氣。太皇太後再賞賜這樣的恩典,琳琅實實承受不起,求太皇太後體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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