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著死亡證明,到駐地派出所注銷戶口。然後就是聯係火化。

艾北臉上蓋著白被單。還是蓋上的好,他的遺容不像蘇杭,蘇杭的臉完全是入睡的樣子,可是艾北,梁夏在車禍現場便脫下衣服遮住了他的頭。

艾校長堅持要來殯儀館,艾校長形銷骨立的,眼淚已經幹涸,隻是從白被單下拖起兒子的手緊捏住不放,他不停地對艾北說著什麼,語調蒼涼,但沒有人聽得清字句。崔穎由宋般若和菱角扶著,崔穎的身體墜在地上,宋般若和菱角兩人使勁將她往上提,不然她就會完全跪在那裏。

張局長也在,梁夏看了他一眼,張局長說:“肇事車輛和人都找到了。正在處理。”

張局長顯出罕有的頹唐,他取下頭上的帽子,用手理頭發,他這麼做是為了掩飾眼裏冒出的淚水,但他始終沒哭出聲。

艾北被小床送進三號爐,燈亮顯示“工作中”。

梁夏看著冷幽幽的顯示燈,吐出兩個字:“謀殺。”

張局長鉗住梁夏胳膊,他是練家子,手極重,但這種劇痛梁夏完全沒有感應到,梁夏甚至連目光都沒有離開焚化爐,不緊不慢的接著說:“老鮑幹的。他要撞死我,但艾北把我推開了。”

張局長不發一言,大步流星衝出火化間,梁夏緊跟上去,張局長簡短的說,你不用來,我會處理的。張局長鑽進車裏,司機拉著警笛駛離殯儀館。

梁夏不大站得穩,他的膝蓋酸重,他扶住牆慢慢跌坐在地上,艾北的聲音清晰響在耳邊:活萬年?拉倒吧。我不是打擊你,我覺得我才是那種長壽的人,基本上老不死的都我這種,不像你那麼歇斯底裏,也不像蘇杭聰明得走火入魔,我這種人一般都能平安到老。

生就一副笑模樣的艾北正在身後的爐中焚燒。殯儀館煙囪高得駭人,直聳入雲,狹小的口吐出烏黑的濃煙,兩三隻烏鴉在煙囪底部望呆,它們並沒呱呱叫。天空陰沉,聽說這裏的天空從來看不見陽光。可是梁夏看見了,有幾縷陽光艱辛地穿越厚的雲海,執著地照向那些嫋嫋的黑煙,黑煙因陽光變成淺灰,生出些飄渺的仙氣,減趨漸遠。

梁夏使勁遙望那些灰霧,在俱融一小的門口,背著書包的艾北蹦蹦跳跳引阿普奶奶去辦孫子的注銷學籍手續。死了以後注銷戶口就和注銷學籍一樣簡單,不用等待,隻要材料齊全,就當場處理。派出所為什麼不多用幾個工作日來處理這些事呢?一個人離開這世間總該複雜些,為什麼會這樣簡單呢?活著是多麼繁複冗長的過程,為什麼幾個章、幾張紙就可以宣告GAME OVER!不知道艾北會不會見到蘇杭?他們不都對靈魂之說心存疑惑嗎?現在他們一定知道答案了。

梁夏雙手攏住嘴,深吸一口氣,用盡全力喊:“你們好好聊聊吧!艾北有很多新鮮事告訴你啊——”

他已用盡全力,聲音卻薄弱孤單,他試圖重新喊一次,可霎那之間淚雨傾盆。從今天開始,他再沒有兄弟了。

41 天煞

山川有靈無主,屍骨有主無靈。若把有主無靈的屍骨葬到有靈無主的山川上去,則可使無靈的屍骨有了靈氣,無主的山川有了主人。這在風水學上叫“理氣”。俱融郊外這座小山坳三麵環山,獨對一灣清流,這清流是麗江的分支,離了主幹,獨自在穀裏嘩啦啦的淌。山坳朝陽,日出有晨曦,日落有夕照,怎麼看都是個歸隱的好地方。宋般若為了選墓穴,曾經獨自呆在山坳裏睡了一夜,為的隻是要驗證天亮時這裏是否真的能一覽無餘看見太陽。那個清晨她帶著滿身露水,欣喜地領受□的陽光,她發著燒,臉上盡是淚,但她全身心都得到慰藉,她買了個家族墓地,菱角說太貴了,可宋般若恨不能把所有存款都拿出來,她覺得太便宜了,她為丈夫所能盡的最後一點力量竟這麼便宜。

家族墓地空間很大,宋般若打算自己和公婆將來都埋在這裏,隻有四個人,還是顯空曠,所以她又給那個沒出世的孩子做了個小靈位,小靈位在蘇杭下葬以後兩周才做得,她借了把鐵鍬自己在旁邊掘了個小坑埋進去。然後把土填平,表麵上看不見凸起的形狀。

艾校長主動要求把艾北和蘇杭埋在一起,他說這兩個孩子做鄰居是最快樂的。艾校長也掏錢買家族墓地,宋般若說不用了,地方很大,就埋在這裏好了。艾校長不肯,他自己不久也要入土,他要和兒子在一起的。再說不為兒子出點錢怎麼行呢?艾北這個婚姻又不幸福,都是當父親的不考慮孩子的想法,隻看條件,這孩子聽話,鬧了幾回,到底沒有動真格去離婚。

艾北的墓碑立起來以後,蘇杭的墓頓時不顯得伶仃了。大家走出山坳時紛紛回頭,兩座墓碑長身玉立,正是兩個並肩的男子,雲朵經過那小塊天空,使得墓碑上斑駁陸離,似衣裳的圖案,雲步輕移,墓碑因而有了生氣。

宋般若吐出口氣,她看了眼梁夏,梁夏的鼻影在麵頰上塗出一塊暗色,他的兩腮肌肉收縮得極緊,看去似金屬般剛毅,那是他從裏麵過度用力咬住了牙關的緣故。這男人的臉龐越來越深邃,五官刀劈斧鑿般清晰,然而並不是粗獷,那是種令人心碎的滄桑。

這些天大家都住在阿普奶奶的三層小樓裏,阿普奶奶特意上超市買了進口的泰國茉莉香米,和上好的火腿和起來做竹筒飯,艾校長幫廚,和阿普奶奶聊些家常,他盡量避免看見梁夏和宋般若,這兩個往日的學生似乎總會觸動他的淚腺,令他陷入無盡的痛苦。於是梁夏和宋般若自覺的避開艾校長,到小屋裏呆著,菱角陪崔穎,蘇小若則在廚房裏轉,看能不能幫上點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