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九識極輕地嗤了一聲。
夙延川忽地笑道:“顧卿,原來你也會諷人。”他側頭看過來,狹長的眼睛裏又恢複了從前那種似有似無的暗光:“孤還以為顧卿是如玉君子,光風霽月。”
顧九識不動聲色地道:“如今殿下亦知臣隻是個俗人。”
他由胡遠山當中為媒,初與夙延川對答之時,隻以“下官”為稱。
後來顧瑟遇險,他向夙延川請求借兵的時候,方才自稱為臣。
其中微妙,兩個人都心知肚明。
君臣對視一眼,各自轉了開去。
夙延川似笑非笑地道:“顧卿若是純粹君子,也許此刻反而是孤要頭疼。”
顧九識麵色不變,像是沒有聽到這句話裏的深意一般,隻是道:“臣慚愧。”
夙延川問道:“府上的小娘子……”
話隻說了一半,卻就住了口。他轉回身,目光遠遠投了出去,道:“雨要停了。”
臨高極目,雨幕中遠山嶙峋的輪廓漸漸映入人眼中,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在肆虐了半日工夫之後,終於開始轉小,露出一點將停未停的苗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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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粼粼地向山下駛去的時候,顧瑟挑著窗簾,望向漫山遍野被雨水洗透的鬱鬱莽蒼,耳畔鬆濤萬鼓,腦海中忽地又浮起那半首她在山洞壁上看到的《浣溪沙》。
“泗水粼粼帝子車,太平花月兩相賒。望京應被楚雲遮。
“別有金樽傷如玉,那曾風雨晚幹戈。……”
她輕輕地道:“此身知度幾天河?”
雨霽雲收,望京山正是一巒新碧。
——卷一.試香羅·完——
*《浣溪沙》,唐教坊曲名。韓淲詞有“春風初試薄羅衫”句,名《試香羅》。
第二卷 憑闌人
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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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和二十一年春,開原府。
春冰新解,萬物蘇生。休憩一冬的農人開始新一年的耕作,府城裏也再次恢複了年前的喧囂。
一架翠幄青油車從東街喧鬧的集市中間穿行過去。車轅上坐著的青衫少年眉目如畫,即使板著一張臉,也有沿路的本地人、走熟慣的外地商販紛紛地跟他打著招呼:“小乙哥,今日也隨二娘子出門嗎?”
也有人向車裏高聲道:“二娘子,拙荊問您的好嘞!”“我老娘說要我謝謝您呐。”“您要不要吃點小蘿卜?家裏炕頭種的,保清甜好吃!”——一麵說著,一麵就裝進布袋裏,往車上丟。
車裏的聞藤聽著外麵的聲響,笑盈盈地道:“看著大郎君出門,奴婢才知道古人說的‘擲果盈車’‘看殺衛玠’是何等的盛況。”
越驚吾從四年前,顧瑟在望京山遇險之後,就被夙延川調到顧瑟身邊,專保護她的安全。
也是那個時候,顧瑟才知道他是宣國公府舊部下、平明關如今的主事副將越沉戈的幼子。
三年前,顧九識遷開原府少尹,顧瑟隨父赴任,越驚吾也跟隨顧瑟出了京。
這幾年裏的幾回凶險,都是他一力破之,又有一回於極危難之際救顧九識性命,顧瑟從此隻與他姐弟相稱,在下人口中,稱呼也變成了大郎君。
顧瑟倚在柔軟的羽枕裏閉目養神,聞言眼睛也不睜地笑道:“你們隻管嘴貧,教小越聽見了,我倒要看你們長了幾條舌頭。”
越驚吾隻比她小一年,今年已經十三、四歲。少年時就雌雄莫辨的輪廓隨著年歲的增長,反而日趨妍麗,即使是與顧瑟站在一起,看上去也是一個英氣、一個柔美的一雙姐妹花。
他平日打熬筋骨,和一班軍漢、遊俠在校場流血流汗,單手能開二十石的弓。旁人都曬得赤銅也似筋肉,偏唯有他白皙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