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俠:寫小說沒有什麼套路可循。蕭紅當年回答別人問她用什麼方法寫小說時,回答得真可愛,她說小說有各種各樣做法,我根本不知道有什麼小說做法之類的東西,我就這麼寫就完了。這回答比魯迅談小說的話還要地道。可惜蕭紅死得太早,留下的不多,但她留下的幾個東西還都不錯,起碼遠遠超過冰心和丁玲的東西。其實,你的小說的那種語言,從北京的口語提煉出的泛政治化的語言,讓大眾覺得(北方人)就是哥們幾乎常說的話,你的人物所呈現的狀態,與他們的日常生活非常貼近。你的寫作態度後麵有種興災樂禍的慫恿心理。那些人看了居然有作家寫他們,他們就覺得這是對他們的生活方式的一種認可。不像傳統的作家一定要教他們向上,一定要高高在上教訓他們。原來,作家離他們很遠,似乎都是些高雅的正經的人才能當作家,對他們從不正眼瞧一下。現在有作家看他們寫他們了,既然作家都這麼寫了,就證明這種生活方式是合理的。我不知道你寫這些人這麼寫的初衷是什麼,也許就沒有什麼初衷,但客觀上是一種慫恿。隻有敢於直麵自己的人,才能這麼寫。真實都是可怕的陌生的,謊言才是輕盈的。你小說中的調侃背後,應該有辛辣辛酸,但我沒太看出來。也罷了,能真實一回就很不容易了。
王朔:從那之後的很多年,我才發現我不能輕視自己。原來我一直輕視自己,認為自己的生活無聊、空洞、沒意義,我認為應該過那種更有意義的生活,或者乃至在小說中描寫更有意義的生活。我現在才覺得,我這個生活無比重要,不能輕視,就是我自己過的這個。我就把這個寫出來就可以啦,我的生活才是我的根基,是我寫作的原點,對我來說這麼寫就是表示我與偽生活的決裂,與那種按某種道理做人的生活的告別。
老俠:有一批人像你這麼寫,比如熱內。也有的人隻寫內心的東西,像艾米莉的《呼嘯山莊》,她的外在生活單調極了,她從未談過戀愛,也未走出過她住的那個小地方,但她的內心生活很狂暴、很開闊,真的就是風暴,猙獰的致人於死命的愛和恨,完全是靈魂中的東西。還有美國的女詩人狄金森,她的詩也完全是內心的東西,她日常就活在內心裏,現實生活對她來說就是內心生活。她內向、孤僻、不與人交往,每天與自己的內心交談,然後把這種自我審視與交談變成詩,出來就非常有震撼力。
王朔:這類生活在靈魂中的作家中國有嗎?
老俠:我是沒見過。魯迅的《野草》有點這種東西,但他沒堅守住。中國的學院派,一看到你這麼個沒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寫了一群小流氓,行文中又有些對知識人的不恭,自然有些反感。當時還有一批先鋒作家炒學者小說家,說中國就缺少學者小說家了,像餘華、馬原、高行健這幫人,當時他們專炒博爾赫斯的那種特淵博的小說。寫“交叉花園”的找不到出入口的迷徑。
王朔:反正,那種掉書袋子式的以示淵博的寫法,是非常容易獲得尊敬的,甭管怎麼說,就衝著看這麼多書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