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城是古法,困方與守方之間的消長並無一定規律,有占盡天時地利的守方棄城而逃的,亦有兵多將廣糧草充足的困方一夕之間拔寨去盡的,死守未必能守,猛攻未必能克,此中玄機無人能參透,人們遂將勝負歸於天命。青壯年忙於守城的同時,老人們開始焚香禱祝,希望這座小城能得神助,免受兵禍荼毒。可是,諸天神佛恰在此時失聰,饑饉伴隨著糧庫空虛姍姍而來,然後是疫病,缺醫少藥的後果格外慘烈。當然,這些都不是最致命的,最致命的是朝廷的援兵已成了水中月鏡中花,美好卻遙不可及。人們的希冀與城中越堆越高的屍體恰成反比。困城第十日,軍中有人主張獻城投降,有人主張背水一戰,主意不好拿,元青語一夜夜難成眠,小桃知他心焦,但又不知從何勸起,於是靜靜陪在一旁,隻在必要時提點他該吃飯了、該歇息了。每每在這樣的時刻,他會突然直愣愣地看著她,一看能看好半天,等回過神來他就輕輕拽過她,讓她坐在他腿上—— 一人抱兩人,他笑著說。任何玩笑在這時這刻都容易失去分寸,轉而演變成另一種酸悲,他說,“我若是……若是……墨仙會帶你從南城門附近出去,那兒有一條暗河,直通城外……”“……”她緘默,未語淚先流,淚光裏內容豐富,也不指望他能全讀懂,隻希望他知道,她要他好好的。“飯涼了,我叫人熱熱……”她背轉身子,走了出去。他在後頭看她的背影,一顆心如被蛛網纏結,緊了又緊。事實上,他瞞她很多事,肖連雲是最大的一宗。若無意外,這人本該躺在衛水邊的亂葬崗子上,皮肉已叫螻蟻啃食幹淨,在無風的冬夜裏,那些凸出地表的森森白骨上,甚至還會開出無數朵藍螢螢的花。可他沒死,他從亂葬崗子裏爬出來了,爬過堆積如山的屍骨,爬過隨時造訪的死亡,最終爬到了敵兵統帥的位置上。兩個男人多年以後第一次照麵,是在那個晨霧濃重的冬晨,他站在箭樓上,肖連雲站在箭樓對麵的曠野中,他們隔河相望,臉被放肆的寒風吹得木然。
敵兵本可繞過這無足輕重的小城,轉而向其他戰略要地開去,就像他們以前多次做過的那樣。可他們沒有,他們大費周章地圍住它,啃塊雞肋,這讓後來的史學家們百思不得其解。盡管“紅顏禍水”這四個字被無數次用來解釋那些打得沒頭沒腦的糊塗仗,史學家們還是沒能成功地將這“困城十八日”與一個懷胎八月即將臨盆的女子聯係在一起。這隻是場意外,他們如是說。
意外不意外隻有那兩個男人知道。困城第十五日,敵兵派了使者進城,雙方談了一天一夜,討價還價、爭吵不休,外人離去後,內部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爭吵。這回不再是主戰派與主降派的口水仗,而是主獻派單方麵轟炸沉默的主戰派。他們激烈地爭論一座城池與一個女子孰輕孰重,激烈地議論西子嫁吳的重大意義,論得滿麵潮紅,幾近癲狂。後來元青語從箭樓上下來,進到屋內,一鳥入林百鳥壓音,主獻派迅速啞火。聲音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