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嬰喉結有輕微的滾動。

他開口的時候,聲音也是靜而沉邃,道:“晚初。”

容晚初重新抬頭看著他。

她目光清澈如水,即使在深深宮闈之間、過了十年無寵無愛的日子,但偶爾仍然會有這樣靜謐的、閨中少女一樣澄明的剪影。這神態與她身上的貴重裝束撞在一起,就生出一種令人難以逼視的、矛盾的美麗。

她輕聲道:“我獨獨沒有想到的,是哥哥你親自來送我這一杯酒。”

“晚初,你我都是容氏子弟。家族養士千日,用士一時。”

容嬰注視著她,淡淡地道:“升平元年大選,四女入宮,你何以居最高位為貴妃?”

“是因為你姓容。”

容晚初終於笑了起來,像是聽到了什麼有趣的笑話。

她笑的時候宛如春華初綻,雖然神情有些酷烈,但顏色依然照得宮室之內似乎都明亮些許。

她道:“哥哥,若不是因為我姓容,我何必要把徐氏婢生子記在我的名下?”

她指尖撥丨弄著杯壁上的鎏金花飾,漫不經心地道:“容氏女有一個算一個,換了誰來做這個貴妃,能從勢在必得的秦氏手中,奪來本朝唯一的皇子?”

容嬰靜了一靜。

容晚初目光灼灼地望著他,讓他忍不住側了側臉,一時難以在這個話題上繼續下去,索性直白地道:“大業不成,你獨在宮中,萬難苟全一條性命。大業若成,千秋萬代……”

他許諾似的望著她,道:“容氏太廟之中,都有你一尊香火。”

容晚初垂下頭笑了笑。

少年時濯濯如日、湛湛其華的容嬰。

她相依為命的手足、至親至愛的骨血。

她一入宮闈十載,他到底是變成了一個……從內到外都打著容氏烙印的容氏子弟。

她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現起母親至死都沒有瞑目的眼,那張號稱“天下第一絕色”的、傾倒眾生的容顏,在那個時候也隻剩下一片怨憤不甘的青灰色。

她死之後,也會變得那樣醜陋、那樣不堪嗎?

容晚初唇角勾起了微微的笑意,將那盞青碧色的酒液端到唇畔,仰起頭一飲而盡。

割喉烈酒,斷腸牽機。

難以言喻的痛楚從腹腔擴散到全身,容晚初俯下丨身去,窗外大雪簌簌敲打琉璃窗子的聲音,爐中炭火嗶剝舔丨舐泥壁的聲音,對麵容嬰深淺勻和的呼吸聲音……都從她耳畔呼嘯著遠去了。

而在這樣極致的痛裏,反而有無數畫麵從她黑暗的視野裏流水般掠過。

七歲以前神色溫軟的母親,把她抱在懷裏柔聲細語地講著故事……八歲時長身玉立的哥哥,擋在她麵前對盛怒的父親說“要動妹妹先動我”……皇帝躺在病床丨上,嘶聲喊著“容氏”,告訴她“朕就是死了,也要你給朕殉葬”……徐宮人懷丨孕的時候,跟在還沒有做皇後的秦氏身後,似笑非笑地叫她“貴妃姐姐”……威加四海,權傾天下的父親,在大朝會上神色淡漠地望著她……

那些零碎的記憶如白羽投湖、浮光掠影,來不及細細回憶就一閃而逝。

而卻有一個高大的身影撥開迷霧涉水而來,蒼衣黑馬,角弓雕翎,她站在湖水的此岸,逆著光看見他的堅毅麵龐與沉靜神色。

他的背後是森嚴林立的旌旗,數以百萬計的軍士呼號著他的名字,前方是連綿高聳的城郭,空無一人的箭樓,士卒綁縛著城中的權貴,打開了城門向他納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