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文明(1 / 2)

何淑曼提前一天打電話來,要子君準備翌日張靈教授的師生宴。子君特地上街購了一套正裝。回到寢室已是傍晚,隻有玫瑰在,厙謀兒一定在勤工儉學做零工,冷蘇黎應該又在網上釣上魚,月下花前去了。剩下這個異國人吃著大舌頭說漢語,孤零零的,心裏不知可有異鄉客的淒涼。子君向玫瑰把宴會的事情說了,進屋去換衣服,探出頭來與玫瑰玩笑道:“我買的愛國布色的西裝,你猜猜顏色?”玫瑰心裏埋怨中國人排外欺生,好像在問萬裏長城何故鄉的普世答案問題。玫瑰隔著門對子君喊道:“中國紅。”子君道:“錯。”玫瑰又道:“宮廷黃。”子君道:“錯。”玫瑰的中國精通到此為止,深究不出,隻得作罷。等子君開門走出來,隻見得一位敢配得上“文明”二字的的東方人,深諳人靠衣裳馬靠鞍的真理。玫瑰大跌眼鏡,罵他耍詐,原來是一身緙絲精細的八路灰。

何淑曼已經在樓下等著了,頭發已經染成茶黃,束成芭蕾舞演員的發髻盤在頭上,明顯出她的臉小,還有濃妝豔抹的彩,引領一件春聯紅衣裙,像隻美麗的狐狸。子君隻覺得她這樣子假,全沒了接車時典雅的女人味。女人浮華褪盡的淑雅,她全然混淆反轉了。子君對她無情有義,更願意當她作一個小大姐。口乃心之門戶,子君開口便道:“小大姐,你這樣子像巴黎時裝周回來的人。”說著從頭到腳將她打量個遍,舒曼隻覺得子君那雙眼像透視鏡般敏感,看得她渾身不自在,像爬了萬千噬蟲。微微一笑,轉身領在前麵先走了。路上,舒曼對子君道:“你本不必這樣正式,不過是一頓平常的飯局。”子君把話推回去,玩笑道:“你這身裝扮可不像非正式,外人滿以為向豁出後半生準備結婚的新娘子。”說的舒曼臉頰滾燙,子君又補充道:“沒有新郎,你這是豁然開朗逃婚出來的新娘子。”舒曼道:“你不是新郎?”子君低頭看一眼自己的衣著,這才後悔玩笑開過了,把自己繞了進來。趕緊解圍道:“我頂多是一位伴郎。”舒曼還想往下接,子君把話題繞開道:“你向我講一講這學校的由來。”舒曼伸出三個手指頭,又像是比劃美國人的“OK”手勢,指甲上染著紅蔻,像新摘下的櫻桃,看得子君心動,像異性之間不可展示的秘密。舒曼用另一隻手輪流指著道:“一流緣長江後浪推前浪的繼承,二流緣黃河之水天上來的綿長,三流緣上善若水的華夏人文。”本是子君開脫而發的率性言辭,舒曼說起來一本正經,子君心裏直呼“糟糕”,忙故作恍悟裝道:“這我知道,校門外的校訓碑石,‘上善若水’。”一個女人,在心愛人的麵前,總會多言幾句。下麵的話,子君並沒有聽進多少,腦袋像隻破了洞的麵口袋,一麵進一麵出。

出來開門的是位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借著門前的燈光瞧,那女人穿著真絲綿睡衣,乍看以為是交際的旗袍,側身處雋著灰白青花的案子,柳顏輕色的素麵朝天道破了秘密,還披著濕漉漉的頭發。子君以為敲錯了門攪了人家的事,恭敬道:“老師,對不起。”轉身欲走,舒曼卻爭到前麵道:“師母好。”子君像隻日本漫畫裏的怪角兒,?逶諛搶鏤捫砸遠裕?心裏有話在翻江倒海――老牛吃嫩草。教授這樣的忘年戀,在後來也有另一對,比他張靈的名聲鵲起許多,一度鬧得風生水起。張教授的形象在蘭子君心裏又落了一個檔次。張太太熱情不拘,道:“你又這樣叫我,我有那麼老?”子君想象中的張太太已經老態龍鍾了,看報紙須從針線筐裏摸索老花鏡,洗刷畢須與張教授窩在陽光下捉虱子。這理想與現實的差距,給他青春重現的希望,那貼著身子的線條,像邁阿密的風情女郎。難怪張教授這般老態,一定是個斯文敗類。舒曼咬她耳朵,子君看在眼裏,她們一定非常熟識了。舒曼輕聲道:“這不是當著人嗎?”張太太這才端起師母的樣子,舒曼向她介紹道:“這是蘭子君,張教授今晚的賓客。”張太太道:“這回稀奇,不同往日,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沒來得及舒曼問緣由,人已經被張太太挽著著往裏走了。張教授家是一樓,進屋需要穿過庭院,西牆架著一鋪葡萄藤,有掉下來的紫葡萄,子君踩在上麵,和踩扁豬尿泡一個腳感。

子君進屋,才明白那另一朵受表的花竟然是冷蘇黎。屋裏擺著一張麻將桌,想那張太太出去開門前剛好洗完了頭發,沒來得及吹幹就坐上了牌場。子君被煙味嗆得直咳嗽,慶幸他視力沒問題,還能於雲霧繚繞中認得出在座的人。他理解的國家不提倡香煙而非禁煙的原因,不提倡的東西,注定優劣集身,兼而有之。男人抽煙是繼承滿清時候續下來的國家傳統,女人抽煙是追逐扭曲打卷了的時尚狗尾巴。心理學中講,都是為了別人一句關慰或稱讚。“少抽兩支。”“沒講過抽煙像你這樣優雅的女人。”何淑曼熟路的打開窗戶透氣,馬先生笑笑道:“大賭傷身,小賭怡情。”算是為他們這些老師學為賭徒的偏離行徑開脫了。冷蘇黎並不驚奇蘭子君的到來,向他俏皮的眨眨眼,算是打了招呼。另一邊坐著教中國古典哲學的馬先生,西裝革履,四十歲左右的年齡,已經頂著一顆月亮門的禿腦袋,他的腦門很大,像所有愚蠢人的特征一樣,是個高額骨,一雙黑褐色的眼睛小而渾濁,整個麵部的神態是一副傻相,讓人覺得為人平近,學生戲謔他的中央司令部道:“熱鬧的馬路不長草,聰明的腦袋不長毛。”張教授摘下眼鏡,不拘節數,就近拾起鋪桌布來擦。他摘下眼鏡來不適應,眼中立刻蒙上一漣淚,更顯老態,眼皮上也起了褶子,沒精打采的向下耷。子君看他的樣子,心裏莫名的佩服起他年輕的太太來,女人是附在男人身上隻吸不出的鬼,吸盡了他的陽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