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冷太太對她道:“春節過去你就虛上三十歲了,女人三十前高說歲,三十後可要低講齡了,這是道坎兒。你回咱家的下半年,你哥哥就給你定好嫁妝了,隻等給你送二回婚,可不能再等了。你哥哥疼你,隻要你吐口,家裏就是再不濟,砸鍋賣鐵也要嫁你這個老妹妹八麵風光。”冷暖芝聽得出她嫌她,直問道:“大嫂,我帶來的那筆錢用完了,你這樣急著趕我出門?”冷太太一笑道:“哎唷,我的好妹妹,你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你那筆錢還指望養老不成?你大哥行裏現在生意不如意,家裏還給你緊挨緊的貼。”她聽這話,心裏恨得直咬牙。她背地裏聽見嫂子背地對她大哥說她的是非:“唷,不虧是當大哥的,你有本事養她一輩子,她有錢我容她。往後別指望能從我這裏拿一分錢。打她來咱家,家裏生意就給她衝得財風日下,她是煞星,破財的煞星。”她的臥室原本是間香堂,她來了才加了張床變身,背牆掏出一個壁櫥來,左右一邊是他父母的遺像,一邊是樽銅鑲玉的財神,裏麵有供奉的爐香,丁零的紅撚子冒出有味的無色青煙,熏到她腦子裏,反倒愈發清醒。她求全尊嚴違心道:“那......大嫂,你有中意的嗎?”冷太太臉上綻了一朵花,拿過張靈教授的征婚啟事指給她看,嘴巴貼在冷暖芝的耳朵邊道:“這個好,家業興隆,年事已高,活不了幾年,等他眼一閉,腿一蹬,你熬一熬就出來了。”冷太太覺得這樣說勢利露骨,換用勵誌名言道:“不經曆風雨怎能見彩虹。”
冷暖芝嫁到了張家。世態炎涼長不盡,冷暖自知短生藏。
冷暖芝是基督徒,飯前要翻白眼向上帝禱告感恩。說是宴請,張靈教授卻始終對蘭冷白三個學生娃娃端著架子,冷冰冰的,像張半身不遂的臉,沒點主人歡客的樣子。招待全成了馬先生和張太太的事情,時空轉移而來的人會滿意為這二位才是當家的兩口子。事後冷蘇黎評價他的高齡姑父,就簡單的四個字,嗤嗤鼻子道:“教授習慣。”“高貴病”一發上癮,像賭博一樣,贏了好處還想下一回,輸了錢更是不甘,一定要討回來。左右都要沉下去。“教授習慣”飯後談話也犯,他拍拍屁股走了,提著一包花生瓜子出來做熱情而低俗的招待,磕著眼鏡抽完一支煙,沒呆多久便要回房休息,留下一句話給馬先生道:“向遠,你招待。”蘭子君始終不曾發現他關心學生客人學業的話頭,子君不曾發現的,還有末了張教授與馬先生之間師徒會意的眼色。子君本來就討厭嗑瓜子。女人嗑瓜子情有可原,頂說咯出一壑瓜子牙,說話漏風,損了容貌利益;男人嗑瓜子便犯了遊手好閑的“下賤病”,損的是德行利益。冷蘇黎和厙謀兒都有這毛病,閑來無事,抓出一把瓜子來學習老鼠練牙,看得蘭子君厭惡,每每聯想到蘭鎮遊手好閑聚在馬路邊東長西短的是非女人。子君心中想:張教授是位愛國人士,國粹麻將香煙,國技花生瓜子,全齊。
張教授一走,馬先生似乎被解了韁繩,略微挺直身板,尊師重道他成了老虎離山後的受尊者。他倒捋光頭,咳嗽一聲打掃幹淨嗓子,做重要發言的準備。張太太馬上過來給他續水,他連忙感謝道:“師母,您勞煩。”張太太蘭花指一推他的光頭,一口嬌嗔道:“他不在就不要這樣喊,把我都喊老了。”她看他一眼回到座位,那眼波中有未言語的話。馬先生專注蘭子君道:“一個乍看不順眼的人,看多了,也有可取之處。每個人一生看得做多的臉是自己,所以任何人自然不會覺得自己醜,看得次數多了,還會反方向進行,覺得自己好看。”子君聽他這話,眉目清晰了,他是在暗語蘭子君之前石破天驚的哲人理想。子君自然不會直言反對,啄米似的點頭。馬先生接著道:“一個人拿著‘我漂亮嗎’的問題到處發問,遇到謙虛的人,非但不會反駁他,而且會有違心之言,沒有人願意當麵樹敵。相貌上如此,其他方麵不外如是。人人都以為自己了不起,連最不起眼的小人物,也會有小範圍的驕傲,而且還自得其樂哩。”馬先生歎一口氣道:“這種現象沒什麼不好,不過是假象。不好的是,假象總有被拆穿的一天,真是悲哀!”蘭子君佯裝大受裨益,用尊師的口吻道:“請老師放心,學生心裏明白了。”他說這話寬他的心,寬他背後砥柱張教授的心。子君萬想不到,他理想道路上遇到第一個的橫梗,竟然是他的授業老師。蘭子君心裏當然不甘願,但在三流大學裏是不可能的了。他想起來東漢時候唯孔是尊的法令,知識分子的發言、辯論、文章,都不能超出老師教授的範圍,這叫做“師承”。超出“師承”,學說不成立,還要違反法令。自此,被儒家控製起來的國人思想,永遠執筆批注孔丘,在這潭死水中求發展,求生存。就像拿塑料口袋往大腦袋上一套,油鹽不進,談何創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