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低保金(1 / 2)

飯吃到一半,暗了燈,起音樂,冷蘇黎提議去跳舞,邀上那女郎紳士風度的走了。白慧梅借故不通此道,與蘭子君留下來獨處。他們頭頂的燈並不明亮,影影綽綽夠看得清人的臉,慧梅手裏銜著銀勺在杯碟裏攪咖啡,那圓口杯觸唇處用花邊包裹著,和咖啡一樣的顏色。她手裏握著匙子在杯中畫圓,子君眼睛也跟著走,她悄悄抬眼瞄他,像抬頭偵察小心翼翼的兵,他趕緊把臉扭向窗外,玻璃如鏡般映出他崖澗般的眶,桌角的熒光棒在暗淡中迷離閃耀,倒是可以做調情的好資料,子君體味出商家的良苦用心。鏡子中赫然闖進一個人來,笑眯眯的向他招手,他收過神和玫瑰碰拳擊掌,玫瑰是稱職的種族平等主義者,對嘻哈黑人的見麵問候方式情有獨鍾。貴賓出門尚且大轎恭候,他是三流大學的外賓,肯定有背景。趁玫瑰和慧梅說話的當兒,子君四下尋望,舞池那邊果然壓著一位重身量的人物,見子君看,那人向子君點頭、微微一笑,低下頭去抿茶,一副溫雅的君子相。子君壓低聲對玫瑰道:“那邊的李校長是與你一起的吧?”玫瑰點點頭,並不在乎,美國派的平等觀,各行其是,不在乎你校長學生、總統乞丐。蘇黎跳完一支舞也回來坐下,大提琴伴奏的輕音國標樂停了,燈也瞬間明亮到耀眼。像見光死的老鼠,滿堂人還適應不來免費的的安靜與光明,自由中的拘禁,說話也小心翼翼的,仿佛怕被誰聽了去。等慢慢放開膽子,又招來一群蒼蠅。

那邊的李校長像根盤橫的刺,影得子君一寸一寸的向下墜心,總覺得他受到冷落,像孤苦無依的鰥夫。子君斟半杯酒,交到蘇黎手裏,端上自己的高腳杯,又掮上一杯,兩個人去敬李校長的酒。撇下女伴不去管,這是蘭鴻儒留給他的訓,女人最大的用處是生殖。人未到,笑先盈,子君早就準備好了恭維的話,道:“李校長安康,學生給您敬酒。”老油條的世故經驗,不用擠就油汪汪的,李校長接過子君遞上來的酒,起身側耳傾聽點頭,喜道:“後生可畏,你們是哪個院係的?”子君道:“哲學係的,我與Mr?羅斯同屋就寢,算得上半個一家人。”李校長又照顧身後的蘇黎問道:“你也是?”蘇黎受寵若驚,連連點頭,嘴裏“嗯嗯”著沒說出完整的話。李校長一捋瀑須胡,用長者口吻道:“哲學使人深刻,少年得誌,少年得誌。”子君蘇黎二人陪著一飲而盡。末了,李校長意味深長道:“和張靈教授好好學,長本事。”子君苦笑著退回去了,心想他倒是一部活生生的廣告機。冷蘇黎用手肘捅捅他,嘴角齜出話來道:“真讓我提心吊膽。”子君卻道:“怕什麼,他是用寫滿禮儀道德的紙剪的紙老虎。”

李校長看不得這麼一群無視師長的學生,他們插科打諢,跳舞交際,還把Mr?羅斯吸引過去,他這樣一位在三流大學一手遮天的天字第一號,仿佛有龍遊淺水遭蝦戲的恥辱。還好那個深眼眶的學生識時務會辦事,解了他孤立之困。他們走後,李校長突然這樣想,不是他們漠視他的存在,是他把自己高看了。然而,他是打心底不願承認的,他很快否定了自己。善於否定自己的人是有自知之明的高深覺悟之人。玫瑰是三流大學曆史上第一個國際生,往往“第一”都標刻著碑碣般的重大意義,從中國奧運第一人,到不久前的申奧成功,百年奧運,百年心酸。“第一”總有挑戰與背負,玫瑰的“第一”,被背負上了李校長的仕途升遷。李校長青年留學英國伯明翰,讀博士學位時因為情敵關係,結識了玫瑰的父親菲尼克斯先生。李漢青學成歸國時,讓出他的金發女郎,國人講君子有成人之美,他這話用英文沒有向Mr?菲尼克斯翻譯成功,虧得他嘴拙,否則又要做口是心非的事情――他的家庭決不會允許他迎娶一個外國女人。在他家人的老傳統家庭觀念中,跨國婚姻與跨種交配無異。李漢青引玫瑰入校,做的是一門心思兩手準備的事,如果玫瑰這個第一沒能給他換來仕途升遷,他下課退休是肯定的了,他要出國養老,Mr?菲尼克斯當然用得上。他自我慰藉的思想是,個人享受和愛國熱情並不矛盾,大聖巨賢尚且有忠義兩難全的困境。一比較,仿佛自己身處獨善其身與兼濟天下的頂級人生矛盾中,不禁要捶胸頓足哀婉歎息了。卻不知那而今的Mr?菲尼克斯處境岌岌,定是要讓他的如意算牌打不響了。Mr?菲尼克斯回美國後,也很快與那被讓賢的金發女郎斷了關係,西方人的愛情觀好比飄飛的蒲公英,隨遇而安,落地生根,不會像中國人畫地為牢。組了一個披頭士搖滾樂隊在美國西部沙漠裏做誌願演出,生活拮據卻自由,至今仍舊每月底打扮得油頭粉麵去政府吃低保金,對他來說,這規矩呆板的形象是為數不多的正經場合。收到李漢青的來信時,他簡直不敢相信這幾十年來杳無音信的故交會主動為他的兒子提供留學中國的機會,雖然他摸不透李漢青的功利牌,仍舊大加讚賞中國人文明與念舊的優良傳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