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與結束都是同一個天上的月亮,心境異迥,對立著“感時花濺淚”與“得意馬蹄急”。黎明染著墨,靜悄悄的一場黑色留白,像隻突兀的玉盤,晨起奮發也須得小心翼翼,踏著蒼如白霜的光,像隻鬼祟的賊。仍隔著一個轉角,便覺得她身在那裏了。白慧梅依著門,雙手插在口袋裏低頭看腳尖,怎知他搖身變化出來。信他心有靈犀的善意謊言,也應該想得到他巧妙的心思與精巧的安排,他知她每周末都要去姑媽家,特意來製造巧合。他最近咳得厲害,昨晚聽他電話有咳破氣管的難受,她心氣又心疼。月上西樓是一幅潑墨的殘缺,光白體涼的嫦娥,冷清孤寂慣了,隻冷眼俯視,終要輸給夜夜笙歌的癡男怨女。白慧梅挽著蘭子君穿過黑油油的一片壇,避過人群,路轉到一條敞亮的遠路,被躲在垃圾筒後的流浪乞丐驚嚇到魂飛,蘭子君扔下一枚的硬幣,“丁啷啷”的唱歡歌,那流浪乞丐披散著頭發歡快的從垃圾桶後麵鑽出來,給他們唱祝詞,“先生太太百年好合!”“先生太太百年好合!”
教室裏剩下的人不多,他和她,另外還有幾個閑人。她是勤奮明智的密涅瓦,愛情不是開懷暢飲的啤酒,她更願意幽靜處愜意的飲咖啡。她隻埋頭看她的書,不便與他搭話,他與她和脾氣,在身後用目光瀏覽她。碰巧近幾天他咳的厲害,知道她肯定會在意心疼,心裏想著不要咳出聲,卻不自覺的咳個沒完。隔著不遠,她聽了在心裏道:他怎麼病的這樣厲害?那“咳――咽――”“咳――咽――”拉著長尾巴,一聲聲扣在她心裏。第二天早課,他的桌子上就多了一盒止咳平喘口服液。他打開一瓶,嚐著像牛油。
白慧梅認清蘭子君的癡怪,癡怪起來沒邊沒際。
蘭子君與白慧梅一起上街,她一件百合白絨服連身穿,左手彎成一個九十度,剛好勾住一隻黑漆皮包,右手緊挎著他的臂,如丟掉鑰匙的定身鎖,用她的話說那是虎皮膏藥。他攜著她,覺得她像一隻賴皮的白鳥兒,一個甜蜜的累贅。子君心知肚明,不比以往成敗論才華正邪,花錢是衡量成功男子的標準。女人對於購物的欲望,好比貓對老鼠的期盼,還不忘貪婪的在魚身上揩油。慧梅是個平淡的精神主義者,把空想當做理想,一臉的天真泄露了她的浮誇成熟。她還沒有鑽進世俗的陷阱,沒要求有追求,仿佛於萬萬千中尋人,也有她的標準觀念,一見鍾情的事情,除過蘭子君,她是不承認的。挑挑揀揀,始終不拍板買下,子君覺得她是海邊穿紗籠裙的拾貝女孩,更美更大的永遠在前方。子君一隻手伸進口袋裏,兩個指頭在錢包上巧花鼓,錢是給人安全感的東西。戀愛中的男人用錢表露真心,女人則用相貌投桃報李。女為悅己者容,那是俗話,那是俗女。慧梅這個時候是不粉妝的,一張臉,素顏生。她是子君眼中的貂蟬西施,對自己有信心,不會畫個黑眼圈去媲美國寶。她是不俗的,又是冷靜的,謹記姑媽的切身實踐出來的真理,“聰明人都是沒結婚的人”,愛情還沒有到老鼠吃鹽變蝙蝠的地步,同樣適用。愛情外,男人是理智冷靜的臥龍鳳雛;愛情中,女人是至親可殺的武則天。長短寸尺,優勢互補。慧梅道:“我不買東西,我們回去吧。”子君的滿腔熱情被一隻尖針放了氣,被置在無用武之地的境況,仿佛懷才不遇的屈子。子君嬉笑道:“我買定情禮物給你。”慧梅道:“情不要再定了,隻等定終身了。我不要。”說罷她詭秘的笑。子君心想,女人不能說隨便,就像男人不能說不行。他看見一爿圍巾店,一邊徑直走進去一邊幽幽道:“你不要我買給你,我就跳汨羅江,你去和粽子定終身吧。”就一個轉身的時間,子君便纏著一條白嵌紅絨線褶子圍巾出來。子君一隻手反在背後,一隻手托著那圍巾,作西式派對上的紳士侍應等待女士的垂青。慧梅接過圍巾,尖聲尖氣道:“平身吧,小蘭子。”變身刻薄的葉赫那拉氏。
回學校要下坡,晴天正好,白雲戲山尖,三流大學便隱在那山腳下,站在坡頂遠望成一幅油彩畫。子君犯了“藝術瘋”,他突然駐下來眺望不走,成了塑形不動的大衛。慧梅像拉車的馬,車陡然加重了分量,猛的被晃了一個趔趄。慧梅問他怎麼了,他抬手指道:“你看山尖那美不美?”手中若執鞭,便是橫掃歐洲的亞曆山大。慧梅全不顧他的癡,隻當他抽羊角風,生搬硬抗的拉著走。他仍舊嘴裏癡癡道:“可惜了沒有相機,這必定是神來之筆。”慧梅心裏無奈道:你怎麼這樣啊?下去破,有一個轉角,傳著咿呀的胡樂,沁上時間透過空間,揚揚長長的催人淚,像駭浪的驚濤海,瞬時轉到風平的西湖月,那顆心直往下沉,落地生根。慧梅嘀咕道:“那兩個乞丐又來,乞錢也要把自己打扮得這般可憐,總是這風格的曲調,聽得叫人傷心,真晦氣。”又拽一下子君的胳膊,像拉卷簾的繩子,對子君道:“都是紅紅火火才有得賺,喜氣生財。”大事主男人,小事主女人,上帝造人時確定的主心骨斷然明了,不怪說女人是男人的一根肋骨,即使這般小事要女人做評判,仍舊須征求男人的意見。子君不回答,慧梅轉臉去看他,他竟然眼裏含著淚。慧梅趕緊掏出紙巾給他拭淚,心中明了,他的瘋病又犯了,這次是音樂科的“藝術瘋”。慧梅憐愛他道:“你怎麼這樣啊?”那麼多人從乞丐身邊走過,全然漠視著走過去,即便是中國大學生,仍舊未開化出槍打出頭鳥的懦民主義心理,哪怕是行善積德。子君和那兩個乞丐還有一段距離,站在原地停住看,可惜沒帶相機,憤世嫉俗的攝影題目腦海裏打了轉圈便出來了,鮮明的諷刺――匆匆的腳步與乞求的眼神。他們繼續往前走,慧梅心裏已經有了準備,仍舊要搏一搏,扯著子君跑起來,他還是在那對乞丐夫婦身邊停了下來,那男乞丐花白著頭發病懨懨鞠身坐著,半磕著眼睛似醉似醒,一隻胡琴坐在膝蓋上,執弓子的手斷了一根指頭,若不是攜著女眷,頗似九指的七公神丐。女乞丐鬢角斑白,褶子疊著褶子,戴著一副墨鏡,必定是瞎了的。她嘴裏碎碎念她與那拉琴丈夫的可憐話:“可憐這聾子老頭,可憐我瞎眼老太。”子君對慧梅道:“看,一對聾啞夫婦,怪可憐的。”他掏出打賞的錢,那女乞丐俯身長長的磕一個頭下去。子君被那胡琴樂絆住了腳,蹲在那裏聽得又發了癡,贏得路人甲乙丙丁側目嘲笑的榮譽。慧梅拉他不走,大街上人來人往又不好向他發作,甘心又不甘心的忍著,贏一個“未來賢內助”的褒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