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前一天,厙謀兒又一次從鎮上铩羽歸來,來找子君,說原來的鎮長調任高升走馬上任去了,新來的鎮長對工作不熟悉,村裏上戶口的事情又要重新壘長城。當天晚上,曆時半年多,《中國城鄉大世紀編年考》手稿在甘肅山村裏一盞昏燈下第一次訂正完成。半年多來,二人夜夜挑燈夜戰,哽在蘭子君與厙謀兒胸口的一口氣終於順了許多。謀兒起身,聽得到“哢哢哢”的骨骼疏絡聲。子君提議二人喝一杯,謀兒一邊披大衣,一邊拒絕道:“明天清明節,今天錫紙買的多,家裏的一雙手疊不了多少金元寶,早回去添把手。”說罷,便匆匆走了。到了第二天,子君早早的就到謀兒家砸門。馮氏來開門,子君進門便問有沒有剩下多餘的箔紙,馮氏見他這副慌張焦急模樣,連忙把他往屋裏引。謀兒見他這幅模樣,忙問緣由。子君道:“我昨晚半夜做夢,夢到老祖父衣衫襤褸,向我討要打賞小鬼兒的方便錢。陰陽都要買路錢,分毫難倒英雄漢。雖然我這兩年不在家,可年年清明十五都不忘給他燒紙送錢,怎麼今年就不夠花。他伸著手向我討陰錢,隻說‘貧賤夫妻百事哀’。我半夜醒了就沒再睡著,老祖父生前清貧趣高,不向錢財伸手貪圖,死後托夢求財一定情非得已。”厙謀兒教馮氏把疊好的錫紙元寶等分三個包裹,一包自己留著,一包勻給子君,還有一包是燒給他姑父的,也就是小錐兒的父親,教小錐兒自行擔當是指望不上的。謀兒教子君跟自己一並去墓地,路上找個路口把那包錫紙元寶順便給蘭老太爺燒了送去。
墓地離村子遠,馮氏給二人裝上午飯吃的幹糧,和兩個女兒守在家裏,厙家最小的送子娃娃騎在謀兒脖子上,一顛一顛的出了門。半路拐彎去了村委大院,雖說小錐兒指望不上,但要給他親爹上墳,他還是有磕三個頭的必要。老偏頭與小錐兒睡一個屋的上下鋪,太陽已經起高了,按理說老偏頭應該早就起來磨糧食了,院子裏卻靜悄悄的不見個人。謀兒隻能去屋裏叫起床,隻有小錐兒在上鋪七仰八叉睡得憨。謀兒叫醒小錐兒,小錐兒揉著眼睛問道:“幹啥?”謀兒撇他一眼,並不理他,與子君道:“這大早上的,老偏頭哪兒去了?”子君道:“我早上出門還真沒注意。”小錐兒掀開被子,一絲不掛的在床上坐著準備穿衣服,謀兒哭笑不得罵道:“你個憨貨,睡覺就不知道帶件衣服睡。我問你,老偏頭哪兒去了?”小錐兒道:“誰知道――我聽著三更頭上開門出去的。老屎球,跟騷婆娘暖被窩去了吧。”子君道:“那麼大個人不比你我精,還能丟了不成,放心吧,等咱們回來興許他都睡了一覺了。”等小錐兒洗完臉,惺忪消去,儼然一個精龍活虎的跳蚤,謀兒對小兒子道:“來,教表叔托著你,你表叔力氣大。”說著把小兒子移到小錐兒肩上,小錐兒聽好話就來勁,接表侄兒騎在脖子上還炫耀的顛一顛,一馬當先的趕超在二人前麵。
故事總是按照劇本演繹,劇本裏定下規矩無雨不清明。幾人到了墓地已是正當午頭,早上明媚的太陽知趣的早早喚來陰雲代班,慢慢真就淅淅瀝瀝下起雨來。這塊墓地是座小丘,他們來的晚,沒怎麼再見有掃墓的人,倒是處處墳前都殘著一堆燃過的灰燼,雨水滴在火星上,碰撞出同歸於盡的“滋――”“滋――”聲。漫山寒柏樹,一片亂墳崗,處處哀鳥鳴。小錐兒已經被凍住不再出聲,任憑謀兒吩咐。錫紙一著,謀兒吩咐小錐兒磕頭,小錐兒便沒命的磕,直到謀兒喊停。拜祭完姑父,便是自己的老父親,他這回明確吩咐小錐兒磕三個,小錐兒便磕了三個。謀兒一麵往火裏續紙,一麵嘴裏念念有詞的唱悲歌,子君聽不明白他的歌詞,便走出來亂墳崗,在不遠處尋下一個路口。頭頂上有一棵枯樹,樹冠茂盛,可以擋雨。子君撿起樹枝畫圓,西南方留個缺,點著給祖父的錫紙元寶,灰燼悉數飛往西南天空。等子君站起身再回頭,已經不見了謀兒幾人的蹤影,子君心裏頓時涼了一半,直覺得天旋地轉,這亂墳崗張開大嘴要吞掉他一樣。子君隻能大聲呼喊給自己撐腰,聲音喊出來就變了聲,像抖著一波三折的弦尾音。他一邊喊一邊往亂墳崗裏麵走。他從未比此時覺得孤獨,雖然裹著棉襖,卻像浸在冰水裏一樣淒寒,他第一次渴望身邊有個人。這時謀兒從山丘的另一邊走過來,遠遠地招呼他過去,他心裏的恐懼才落了地。原來,子君出了亂墳崗,謀兒便聽到山丘那邊撕心裂肺的哭號,心想這個時候還來上墳的人八成與他們同村,若非同村也一定是鄰村。謀兒往前走幾步,卻是隻聽得見人哭,不見人蹤影。再呼喊子君,子君在路口燒紙,二人離得遠,已經聽不到了。謀兒教小錐兒牽小兒子認真緊跟在身後,循著哭聲一路往前走。哭聲越來越近,等到了眼前,仍舊不見人。哭聲被一處艾草蓋著,謀兒心裏也發毛,莫不是真撞見鬼了。他壯著膽子一腳踢開艾草,窩在裏麵哭號的竟然是老偏頭,懷裏還摟著一個酒瓶,酒瓶裏隻剩薄薄的一層酒。艾草從後麵藏著一塚墳,墳上立著一塊無字碑。至於這無字碑墳埋著老偏頭怎樣的舊事,沒人去揭他的傷心處,也就無從而知。那年一立秋,老偏頭就死了,謀兒葬他在這無字碑墳旁,究竟是何舊事,教他們到底下說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