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漸漸下得密起來,子君和謀兒輪流背老偏頭往回走。眼見著路越來越濘,謀兒腳脖子一彎,抄近道趕路。沒走多遠,子君看到前麵有兩戶人家,提議去歇歇腳力,謀兒也同意,道是肚子咕咕叫,幹糧淋水成了碎粒白瓤,要找點幹的吃。遇到第一個門,子君就要進,已經邁過去半個身子,謀兒在身後喚他出來,道:“有門不一定住人,這是個荒了幾十年的破廟,裏麵倒是有樽大佛,可填飽肚子這種事恐怕佛也無能。進第二個門,這家才有人。也不知道土生在家沒有?”“土生!土生!”不等人來開門,謀兒已經穿過院子推門進了屋。子君背著老偏頭,走得慢一些,等邁進門檻,一股熱流撲麵而來,子君手腳頓時有了知覺,指尖像有要芽兒要鑽出來一般癢癢。謀兒回過頭來道:“可惜,她兒子沒在,就一個瞎眼的老太太在家。”子君道:“那也好,進去暖和暖和也行。”進門框上掛著一隻醒耳銅鈴,人進人出,門碰鈴,鈴喚人。那老太太聽見鈴響,知有人來,扶著桌子站起來,道:“這是誰來了,我這瞎眼的老太婆也看不見。”她麵目祥慈,聲若溫流,兩瓣唇包著一張掉光了牙的嘴,像個陷進去的碗,手上卷著一串香檀木的佛珠,身旁的爐火著得正旺。謀兒道:“是我,大娘,老厙家的謀子。”老太太扶著桌子坐下了,低著腦袋想了想道:“哦,是前村厙三哥家的,你別怪,我老太太年紀大了記性差――三哥好著呢?”子君聽謀兒說過,厙老漢離世有三四年了,這老太太竟然問厙老漢的好,想來她應該與世隔絕早已不記歲月了。謀兒爽朗一歎道:“老了三年了,這不是去墳崗子給他上墳,路上下了雨嘛,來您這避避雨。”老太太緩緩點頭,坦然接受,想必是慣看了去留。老太太怕幾個人凍著,教幾個人過來圍著爐子烤火,謀兒領著小錐兒和兒子靠過去,剩下子君把老偏頭濕外套脫下來扔在牆角的炕上,在一邊燒炕照顧。老太太對謀兒道:“時間不等人,我老太太也說不好是那天的事兒。”謀兒道:“外麵的老人跟您比不了,您在這大山深野裏,與世無爭,沒外麵那麼多煩心事,您身體好著呢,長命百歲沒問題。”老太太誇他會說話,謀兒擰著脖子在屋裏環顧一圈,牆角一張土炕,老太太手底下一張八仙桌,除此之外沒有多餘擺置。吃齋念佛的人,家徒四壁,謀兒反倒不好開口要飯吃。老太太胳膊底下壓著的八仙桌有個兩個陶碗,白碗扣著黑碗,小錐兒自從進來目光就被這碗牽著,他覺得這碗底下一定有美味,這會兒向老太太賣乖道:“奶奶,有吃的嗎?”謀兒一巴掌拍在小錐兒後腦門兒上,罵道:“剛吃了飯你就餓了,上輩子餓死鬼托生的?!”老太太道:“有有有。”緊忙去摸索著掀開上麵扣著的那隻白碗,黑碗裏盛著可憐憐的兩隻山芋,一麵把兩隻山芋分給小錐兒和孩子,一麵小聲道:“隔壁廟裏前段時間來了個師父,救苦救難,菩薩心腸,這就是那師父早上送來的,涼了就放在火上烤烤。”子君在牆角燒炕,耳朵一機靈聽在心裏,覺得怪怪的。謀兒道:“拜佛念經也得吃飯,土生兄弟呢,土生兄弟上哪兒了?”老太太道:“家裏斷糧了,土生上鎮上背山芋去了,今天天不明就走了,快回來了,快回來了。”外麵雨不見停,山路泥濘難走,道阻且長,謀兒不覺為老太太憂心。子君這時候靠過來,看了謀兒一眼道:“隔壁廟裏不是有救苦救難的師父嗎,土生回不來就過去借點糧食。”老太太道:“不行不行,師父也斷糧了,菩薩心腸,大慈大悲。”老太太拍拍謀兒的胳膊道:“土生一會兒就回來了,就回來了。”謀兒與子君相望一眼,都不作聲,把手護在爐火上,手掌打著光像粉紅的肉水晶。子君聽外麵的雨聲越來越大,天色也漸漸暗下來,腹中饑餓,愈加等得不耐煩,起身道:“要不我去隔壁看看。”老太太固執道:“這就回來了,這就回來了。”子君聽她這樣說,不自覺往門外看一眼來驗證,除了珠簾的雨障,便是寂寞的大山,他愈加覺得這老太太糊塗自欺,自己竟然也跟她一樣糊塗。子君正打算起身往外走,醒耳鈴“叮鈴鈴”一陣脆響,門框上站著個麵膛黝黑的年輕人,背著一隻竹篾筐道:“娘,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