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人被土生招待得吃飽喝足，土生才想起去隔壁送山芋。子君眼疾手快攔住他的去路，說他是外鄉人要拜拜本地佛，錦上添花事少做，雪中送炭不吝為，為師父送飯便是積德行善。子君向謀兒使了個眼色，謀兒跟在後麵，二人邁步出來進了破廟。這廟寰是個半合的院子，坐北朝南是廟堂，供著佛塑，東麵一間廂房，西、北空著。廟堂北壁上供著一樽迦葉尊者，七彩已經斑駁，應該是泥燒的彩陶，佛指?r長，點在唇間，麵龐半笑，眉眼微張。廟堂屋頂四處漏雨，單獨這佛塑頭頂被磚瓦遮蓋得密實。謀兒跪在佛塑前的蒲團前拜了三拜，口中求佑風調雨順，倉廩實滿。宗教講求信仰自由，可以背後說三道四，卻不能當麵質疑，與經世人間的貌敬相似。謀兒拜佛的空，子君自動退出來。倘若以前，子君定會口不遮攔道：“你信這東西？”廂房的門開了半邊，子君推門進去，裏麵果然背身坐著一位師父參禪，子君喚他，說是送齋飯來，愈發覺得這背影似曾相識，等那師傅聞聲轉過身來，他簡直不敢信，竟然是嶗山上下來的苦遠禪師。卻說苦遠禪師度化蘭子君，巧緣並非偶然，根底還要從二爺蘭博雍說起。當年蘭二爺在五台山上當和尚，同門師兄弟便是這苦遠禪師，二人廟前遵釋求開解，情同手足，後來蘭二爺開解覺悟，佛法隻化己不度人，大失所望下山去，從此入俗棄佛門。蘭博雍走後，苦遠禪師深受他臨走的開化，不久也下山而來。不同的是，苦遠禪師並未棄絕佛法，遁入俗世苦修門。後來，蘭二爺與蘭子君在青島做生意，請苦遠禪師看風水，蘭子君幾句恃才輕薄的話與苦遠禪師結下機緣。苦遠禪師臨走與蘭二爺講子君是墜凡天孤星，須遭人間慟悲與苦行的大劫才能歸位。如果說是落到自身上的劫數，蘭二爺隻當苦遠打佛家玄語，並不放上心。但這詛咒的命運被帶到蘭子君身上，他就擔憂得心切。蘭博雍也曾受誡是天孤，可惜他心比天高，並不相信這番鬼話，直到老來孤苦一生，才心生悔意，雖說不上追悔得死心塌地，卻不由衷的請苦遠度過子君這一個劫數。佛度有緣人，苦遠便要二爺教子君與他一同苦修。後來，子君在青島一年，蘭二爺才察覺他知春秋不涉世，通老莊能忘世，這才與苦遠書信往來，教他予子君暗中度化，這才有了後來的蘭子君三遇苦行僧。直到今年年初蘭老太太過世，蘭錦程瞞著蘭子君保了一門親領進門來，蘭二爺與苦遠通信，把家中變故告與苦遠，苦遠也掂量夠了時辰，一路西北行至此，來度天孤星歸位，化蘭子君入世。
蘭子君從苦遠師父的嘴裏得知老祖母年初過世，方才恍悟祖父托夢“貧賤夫妻百事哀”的緣由。方才厙謀兒趁二人說話的空，去隔壁看著小兒子在老偏頭身邊一同睡著了，吩咐小錐兒悉心照顧，這才回來與子君道別，道是一定要回家一趟報個平安。天色已經全黑下來了，雨雖說是停了，可在大山裏走夜路畢竟危險，山裏有狼，不時一兩聲引吭，教人毛骨悚然。子君強留他不住，便要求與他一道回去，路上也好有個照應。謀兒強辭婉拒，說他熟悉路況，添他一個路上還要照顧他，便是添了累贅，怕他越幫越忙。子君與苦遠打著火把把謀兒送出來老遠，仍舊苦言相勸暫宿一宿，明天一早趕回去。謀兒道：“不當爹娘不知父母心，我今晚要是不回去報個平安，家裏的估計一晚都不能合眼，要是她再領著兩個妮子找出來――”他說到這裏就不說了，擎著火把指一指土生的家，道：“土生他娘，就一個老太太在家，要是土生今晚不回來，老太太怎麼過――都一樣！”遠處幾點亮光點綴在漆黑中，火把下耀出謀兒一張堅定地臉。子君把自己的火把熄滅了交予謀兒，教他路上備用。二人看著那盞火光完全被大山吞沒，才返回廟裏。苦遠禪師在廂房裏點兩盞青燈，子君雙頰上已經凹下去，兩側顴骨撐起兩座梁，嘴角圍著一圈雜亂的胡茬柵欄。他定定的去挑燈芯，一雙崖澗深眶映著兩隻火芯子，借著光才能看見殘留著一星半點的炯神，整個人隻活著一半。苦遠禪師見他這幅淩亂模樣，頓生慈悲，這才落定心思顧得想――大造本無方，雲何是應往。既從空中來，應向空中去。本是風塵客，何必土中涼。二人相對而坐，徹夜無言。第二天一大早，謀兒又折返回來帶幾人回村，子君與苦遠禪師話別，約他擇年再會，苦遠禪師思慮再三，仍舊送他“難得糊塗”的四字慧言。自此，子君與苦遠卻是再也沒見過，後來謀兒去信鳳凰城，說他有一年去會寧探親，在當地集市上見過一位大致模樣的老頭兒，眼前趕著牛羊俗物，身邊還有兒女家眷。他想僧人孤身漂泊哪裏會有家世所累，也就沒有上前招呼相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