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衛架起楚三,向外麵 走去。那個叫小景的孩子,揉揉自己酸痛的腿,慢慢站起來。他身後是沒有燭火的漆黑宮院,和一池枯敗已久的殘荷。楚淵似乎在他眼睛裏看到一絲歡喜的光,欲要 定睛再看的時候,已經錯過了。
寂寞城6
楚星河走進鬆濤殿的時候,第一件事情,便是將外罩的那件朱紅的官袍除下,疊好,擱在椅背上,裏麵還是平日裏的貫穿的白衣,雷紋滾邊的襟口。他除下進賢冠,用一根羊脂白玉簪挽起長發,這才緩緩坐了下來。
小景上前行了拜師禮,輕聲說:“太傅。”
楚 星河任他跪著,竹幾上放著鐵戒尺,一遝典籍,散著淡淡墨香,檀木書架上掛著粗細毛筆,丹砂徽墨均擱在硯旁。他看著這些,搖了搖頭,走到燈前,將一截紅燭從 紗罩裏取出來,從袖子裏摸出個小剪子,細細修剪了一陣燈花,還將蠟燭削短了半截,這才重新插回燭台。火折子在燈芯上擱了好一會,燭焰漸漸長起來。
楚星河站在桌前,在那遝書裏翻找了一會,見全是些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規,於是統統擱在一旁。又四處看了一會,在書架上取下一本帝論,扔在小景身前,說:“在燭火熄滅前,把前三章默出來。”蕭景心愣了一會,竟真接過了書,翻看了許久。
紅蠟被火舌舔得漸漸柔軟,半截燈燭很快便燃盡了。那孩子眼裏溫潤的光,看得人怦然一動。小景輕聲道:“太傅,可否再寬限些許,我隻能默出十之一二。”楚星河看著他,突然笑了,“覺得我在為難你嗎?”
他站在窗邊,白衣如簷上雪。“我四歲時拜師習武,一群年齡相仿的孩子,離鄉背井。入門第一天,師父領我們到碧水寒潭畔,用輕功踏水而過,然後命令我們學著,也到對岸去。”
小 景一怔。那人漆黑的發絲,垂在白袍上,如同最端正自持的君子,昨夜種種,如同夢裏。他站起身來,一鞠至地,輕聲道:“請太傅指點。”楚星河直視他,良久才 收回目光,輕笑起來:“我且問你,讓一個傀儡,把實權一點點從大小臣子手裏奪來,然後招募天下賢才,安居百姓,修繕王法,東征西討,一統天下。你認為,這 和讓一個不識字的孩子,默出三章帝論,哪一個更難些?”
小景低著頭,似乎聽懂了,又似乎沒有。楚星河笑起來:“師父事後就是這樣訓斥我們的,他說,你們日後想在江湖上問鼎,今日卻連淺淺一個水窪都飛不過去,簡單的都做不成,如何做難的?”
他說著,起身離去。燈罩上工筆勾勒的仕女圖,離了那點亮光,墨跡暗淡不清。
“誰說簡單的都做不成,就不能做難的?”楚三坐在小景窗前,一襲蝴蝶穿花大紅袍,頭上金冠串著拇指大小的一顆明珠。身後霞染黃昏,他手裏捧著一疊核桃酥,吃的正歡,看著燈下抄寫帝論的小景,嘀嘀咕咕說個不停。
“多 少天之驕子,做不出一道小蔥拌豆腐,卻能成不世偉業!不會縫縫補補,照樣可以千軍萬馬中取人首級!”楚三嘟囔著,將一大塊核桃酥填進嘴裏,“數盞茶的功 夫,逼讓你默帝論,幾十年的時間,許給你安邦治國。依我看,後者也未必就難了,幾十年?哼,那些奸臣每年殺一個都能殺完,有什麼難的?”
蕭景心抬頭看他,似乎還是有些詫異他不請自來,不過也隻是笑了笑,輕聲說:“這不都是你白日教我的嗎?”眼前這孩子似乎在生氣,不過大抵是他看錯了。楚三猶豫了一會,低聲道:“那是我二哥,我是楚三。不過人前,隻能叫我星河。”
他似乎急於要打破這樣的尷尬,從花窗上跳進來,理了理亂發,“雖然我們長得像,可你仔細看,人是不同的,他是他,我是我……”蕭景心隻是應了一聲,那雙琥珀色柔和的眼睛從帝論上抬起來,看著他微微一笑,卻猜不出這孩子究竟信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