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紅原本不想懷疑陳皮阿四,畢竟他已經疑心過一次,對陳皮阿四多少有些歉意。但是在戲班子裏,能讓這麼多年輕人怕成這個樣子的,隻有陳皮阿四自己。
成錦前去抓人的時候陳皮阿四已經聽見動靜想要逃走,但不知為什麼又沒逃,被幾個戰戰兢兢的夥計捆個結實,送到二月紅麵前來。
看他這個樣子,二月紅便知道他連辯駁都不肯,隨便問兩句就供認不諱,並且非常理直氣壯。
二月紅道:“我上次說不準沾煙土的時候,難道你不在?”
陳皮阿四笑笑,道:“那時候我就想問師父了。販煙也好,掘人墳墓也好,同是缺德害人的事情。明明做著一樣,卻不準人做另一樣,這是什麼道理?”
他這一問,二月紅靜默片刻,一字一頓道:“我不害活人。”
“李居士那次又算什麼?”
二月紅冷笑一聲,“他也算個人?”
“他算不算是個人,都是師父自己定的。您給自己定一個框框,隻有框框裏麵的才用得上禮教是非,才算得上活人,超出這個框框的那些即便是活人,您也不會把他當活人看。這樣區分下來,活著很累,對自己也沒有好處。本來我們天生做損陰德的事情,早就用不著良心,能言出必行就是好人了。”
這番話讓二月紅非常震驚,“你這樣,跟那些日本人有什麼區別?”
“本來也沒有區別。”陳皮阿四道:“我見過兩個日本兵,把他們殺了剖開肚皮看過,日本人的心肝跟中國人長得一樣,都是紅血白腦漿。他們就因為沒有給自己定一個框框,無所謂活人死人,才能占了大半個中原。但凡咱們的人肯撇開這個框框跟他們以死相搏,哪容得下他們一路囂張到武漢?”
二月紅幾乎立刻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後果——這番話絕不是陳皮阿四能夠說出來的,中間一定有那麼一個人曾經用拋開禮義廉恥的方法教過他。二月紅猜得到那個人是誰,他甚至能想象得到那是一種怎樣的教授方法,而陳皮阿四本來就是一個無所謂他人死活的獨行鬼,被教成現在可謂意料之中。
“你撇開了這個框框,就為了害自家人?”
陳皮阿四的眼中這時才有幾分愧疚,他很明白二月紅因為這件事情有多傷心,但仍舊說:“除了師父跟師娘,這世上沒有我的自家人。”
二月紅不知自己這時是該苦笑還是該繼續發怒。
陳皮阿四拜入二月紅門下的時候才十二歲,那時二月紅也隻有二十四五,剛從父親手裏接手戲班子的事務。一天走在街上看見兩個小乞丐為半個饅頭打架,其中一個幾乎把另一個打死,二月紅動了惻隱之心,權當救了街頭許多體弱乞丐的命,把打人的那個撿回家裏來,就是陳皮阿四。照理說二月紅這樣的班底不該收外鄉人,尤其是陳皮阿四這樣流落街頭隻有一個姓氏堪稱來曆不明的外鄉人,但是二月紅當時確實是一眼看中了他,隻考慮片刻就把陳皮阿四領回家。二月紅的父親為這個突然被領進家門的小娃娃還跟二月紅發了一頓脾氣,那是二月紅頭一次把父親氣得抄家法打人。雖然二月紅後來為了忤逆父親的不肖行徑深深後悔了一陣子,但從沒起過把陳皮阿四攆出去的念頭。
陳皮阿四入他門下之後,也受到他妻子相當的照顧,對二月紅夫妻非常孝順,但是對戲班子裏的其他人則拒人千裏。二月紅在他成年之後已經疏遠他,意圖讓他跟師兄弟們親近些,結果毫無用處。
他一直這樣特立獨行,又素來唯利是圖,給人鑽了空子確實是遲早的事。
二月紅道:“既然如此,你哪裏來的,仍舊回哪裏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