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兒,裏麵喊出“某王府世子賞某銀多少多少兩”的話來,眾人不由一驚:恰賞給了邢三公子素來喜歡的一個戲子。幾個好事者紛紛用眼睛去瞟邢三公子——誰都知道這位爺是來找茬的,神通廣大的邢三爺,今天身上定沒有這麼多銀兩,也不得不甘居人下啦。

不料,邢三公子照舊吩咐了幾句身邊小書童,那書童便照舊拿了一個元寶,繞過幾個座位,沒去後台,反而走到那個藩王世子跟前,“哢”的一聲將元寶在說上的大理石台麵上穩穩一扣,隨後抬起頭,用童稚的聲音向那個肥頭大耳的藩王世子清脆地說了一句:

“三爺賞的。”

這件事後來怎麼收場的,不得而知。但那位藩王世子再也沒在萬花樓出現過。

雖然邢三公子愛聽戲,可他並不是那三成“吃素”聽戲人中的一個。他不叫戲子陪酒,不請戲子開堂會,並不是因為他清高自傲,而是因為他自家就養著戲班子,規模絕不在萬花樓瑞雲班之下。至於戲班子裏的人,唱戲的出了府邸就是名角,彈弦吹笛的個個都是老手。每當逢年過節宴會親友,請堂會的事情就省了,自家的班子絕不比外頭差。等到他雅興來了,還會客串一兩個角兒。平日裏戲班子演練,邢三公子也時常親自教習。那些優伶們感念邢三公子的恩情,常常主動提出要抱衾薦枕,他也並不拒絕。

如此一來,外麵的戲子往往入不了他的法眼。有名的浪蕩公子邢三爺到了萬花樓反而規矩不少,恐怕這就是原因所在。

那邢三公子為何還總是跑到外麵聽戲?半是為了找樂,半是搜羅人才充實他的戲班。外麵的戲班班主對邢三公子是又恨又愛。愛他出手闊綽,恨他挖自己班裏的名角。這隻是班主的想法。若讓那些戲子們自己選,當然恨不得一頂轎子把自己接進邢府。

※※※

邢三公子的那些事,李雲憐也是知道的。

還未正式登台以前,師父便和他說過多次誠心希望他能有一天進邢府過好日子,而不是一輩子在萬花樓忍受他人冷眼的話。一次聊著聊著,師父竟然喟然長歎起來:“師父年輕時糊塗,現在老了,這條路也絕了。你是個好孩子,大有希望,若有機會富貴了,不要忘了師父。”

當時雲憐聽了,心裏總不是個滋味。在他看來,一旦步入豪門受恩於人,此身便非我所有,自己當年發的誓就全落了空。師父怎麼說出這樣的糊塗的話來?可是一進瑞雲班,雲憐便聽說了邢三公子在萬花樓的種種事跡,漸漸對這人起了好奇心。覺得這人的脾氣雖有些乖戾,似乎也不是惡人,原先的想法稍稍動搖了。

李雲憐在瑞雲班一展眼就是半個月,相遇的日子就這麼到了。

這天是京中某位駙馬爺包的場,其中有一出《驚夢》。“杜麗娘”是特地從別的班裏請來的名角。李雲憐扮柳夢梅做陪襯,心裏卻很高興——他也想借機向名角多學一些,況且是駙馬爺包場,非比尋常。前麵幾出沒有他的戲,閑坐無聊,就在幕後看著台上的動靜。

等台上演到了幾出,雲憐才從台下的動靜裏看出點端倪。全場的喝彩,都是從角落裏一個雅座開始。似乎要等那裏傳出叫好聲,周圍人才開始大聲附和。除此之外,就隻是一兩聲湊熱鬧的亂叫。

這位最先叫好的行家,是誰?李雲憐不禁發問。

他畢竟是十四歲的少年,小孩心性,按不住好奇,帶著一臉妝一身行頭就偷偷繞到台下去了。循聲望去,果然被他看見了:隻見那領頭叫好的行家是一位穿著與富貴人家無二,但是氣度不凡的公子。仔細看了一陣,雲憐不禁心中一驚:雖說舉止中有些花花公子的習氣,但眉宇間自有矜貴氣象,一雙眸子裏目光如電,英氣逼人。觀察久了,雲憐開始疑心他的紈絝姿態僅僅是表象而已。

這樣一個人,為什麼會出現在萬花樓?難道是駙馬的舊相識?他也沒有多想,四處看了一陣,瞧見一個雜役拿著開水毛巾經過,便一把扯住他的胳膊,手偷偷一指那位看客:“這人是誰?”

各位看官早就知道答案了。那個雜役一聽,定睛向雲憐指的方向看去,之後嗐了一聲,說:“我當是什麼人呢,原來是他。這位就是邢府的邢三爺啊,天下一等一有福又有趣的主兒。怎麼?你連他都不認識?”

雲憐臉上一紅,道了聲歉,放開手。那雜役走了。雲憐再抬起頭看邢公子,這下好了,兩人的視線恰好對上——方才還在聽戲的邢三公子不知何時起已經注意到了自己。兩人相距不過一丈之遙,四目相對,雲憐剛褪了紅的臉又猛燒了起來。正在他窘得無處躲藏之時,突然有人拉他,說:“玩什麼呢,該你上場了!”雲憐借機逃到了後台。

不一會兒,果然輪到雲憐的柳夢梅出場,演的正是杜麗娘與柳夢梅牡丹亭夢中私會的那段。音樂剛起,雲憐的心裏就是一驚——他已經不能像先前那樣鎮定地唱出每字每句了。向時學了幾百遍的唱詞,早已爛熟於心的唱詞,早已習以為常的唱詞,突然變得如此猙獰,如此淫邪,仿佛張牙舞爪的魔物撕扯著他的五髒六腑,還未開口便已羞紅了他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