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她來了。

我正坐在診所,百無聊賴。有人敲門,我說,請進。並整冠以待。

我看到十個貝殼一樣粉紅的腳趾甲,兩條細長的腿,熨貼舒服的白裙,恰到好處的身材,瓷器般蒼白的皮膚,尤其那眼睛,眼角直飛入鬢角,吊也吊得風流。我心嘩然。

我看著她,半天方道,茉莉,送你一句話:“從下往上看,風流往上流。”

她芳香菲菲地坐下,說,李醫生,謝謝你的誇獎。潘金蓮是個可愛的女人,我可沒有她那麼迷人。

我笑著嗅了一嗅空氣,說,真好聞,茉莉,這可是你談到過的“一生之水”香水散發出的香味嗎?

哦,你也懂香水?她神情大振,好似找到知音。

不。我不懂。我隻是猜測,你從來沒告訴我你和林廊分手,所以我想,你現在用的應該是這個牌子。

她一笑,你這是職業本分。李億那是真的懂香水,他是我遇到過的男人裏,最懂香水的一個。

是嗎?

我有點微醋。被這樣的女人表揚的,是個什麼樣的男人呢?

是的。他很幸福,不但有個好鼻子,還有個好太太。

好太太?你不說他離婚了?

又複婚了。她笑,眼角的皺紋白菊花般開了。他們和好了,我勸李億回家,裴非衣收留了他。

原來如此。

是的。

還能和好如舊?

她笑,又抬起了脖子。

當然,婚姻就是縫縫補補。所謂的舉案齊眉,琴瑟合鳴,夫唱婦隨,哪裏有?一個裝聾子,一個做瞎子,裝聾作啞,也就那麼天長地久的一輩子。裴非衣是個好女人,她能做到看見當沒看到,聽到當沒聽到,發生當沒發生。我以前一直以為她不知道李億在我之前,還有別的女人的。你知道她說什麼?她都知道的。她說,茉莉,天下烏鴉一般黑,換一個男人,也未必好得過李億,隻要他不離婚就成了。

裴非衣太悲觀了。

不,我讚同非衣。因為這才是生活,這才是真正的天長地久。永恒,隻是個童話,誰能愛誰多久?誰肯愛誰多久?

她說著,仰起了頭,看著遠處,我覺得那笑,有一絲苦澀。

茉莉,你太通透,不要想得太多。我勸她說,凡事隻能看七分,剩下那三分,何不糊塗?

她卻把話題一轉,李醫師,謝謝你,這段日子,麻煩你聽了我很多心事。今天我來,是和你告別一聲。

你去哪裏?我一驚。

浙江臨海。

去那個地方幹什麼?

看楊梅,楊梅熟了。她說,林廊說他家鄉的楊梅熟了,我要他帶我去看。林廊說楊梅熟了的時候,漫山遍野的楊梅樹,凝翠流碧,閃紅耀紫,好看之至。林廊還說,楊梅是水果裏最性感的,隻是楊梅的好,隻有一兩日,過了,就不新鮮了。你說,楊梅多麼像愛情——那麼好,那麼短。愛到紅裏發紫,酸裏帶甜,最好的日子一過,就發黑變味,不好吃了。

她喃喃自語,我正要打斷她,她卻望著遠處,側了耳朵,說,你聽到汽笛響嗎?我聽到了,真好聽……

我什麼也沒有聽到。我的耳朵聽力很好。我看著她蒼白而恍惚的臉,想起她說汽笛的響聲就是相遇與別離,宿命和漂泊的聲音,突然感覺有點不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