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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這伏牛山裏人不太怕死,卻害怕死後被人們遺忘;不看重鮮活生命,卻看重埋葬死屍的黃土墳塋。所以我感到,伏牛山人把死後看得比生前還重。在這裏我隱隱聞到山裏人的人生態度氣息,我感覺這氣息和山裏老墳地的鬆殼和柏枝味道一樣,辛辣和苦澀。

水是正月末出嫁的。男方是黃村姓黃的,大家族,根深葉茂,人丁興旺,這都是人們格外看重的。因為山裏人信奉娶媳婦如摘花,花不好可以再摘一朵,嫁閨女如潑水送命,潑出去的水送出去的命也收不回來。那年正月天熱得早,水家院裏那棵老桃樹突然開花,引來水黃兩家人莫名其妙的驚慌。這本來是一種偶然的自然現象,卻被山裏人賦予它吉凶先兆。又不知這先兆主吉主凶,就留在心裏不安成一個懸念。

好象人還沒有出發,先兆已等在前邊張開了網,是吉也好,是凶也罷,人都要鑽進那個網裏。吉也不重要,凶也不重要,隻有這個先兆最重要。人不是為自己而生活的,隻是為這個先兆而生活的,人的生活僅僅成了這個先兆的證明。生活流逝了,宿命進入了永恒。

這就使水秀出嫁如走進宿命的陰影裏,掙脫不出自我。接連生下水草和水蓮兩個女兒如花似玉般引人喜愛,水秀的父親卻樂嗬嗬說那年的桃花沒有白開,大吉大利,老祖宗保佑我水家不絕。好像這兩個女兒是那桃樹上結出來的兩顆果實,與水秀的肚子沒有關係。

水草滿月時,黃家為水草做滿月,比黃家做和更加隆重。因水草姓水,水家認為自家才是主家。這樣,水草和水蓮兩個姑娘都做得雙滿月。那時候兩家人很親熱。水家認為倆姑娘姓水自家有了後人,黃家暗裏隻把這水草水蓮當名,前邊加上黃姓,就成了黃水草黃水蓮,隻不說破。水秀又不說閑話是非,她甚至對女兒姓啥並不關心,使兩家人親如一家。

矛盾是在後來發生的,孩子長大會開口說話時,水秀的父母就堅持孩子管自己叫爺爺奶奶,不讓叫姥爺和姥姥。這還沒什麼,一事實上要讓孩子管親爹叫舅不能叫爹,這就惹惱了黃家人。黃家人認為水家人太過分,堅持讓孩子叫爹,而不叫舅。再加上水秀夾在中間不管閑事,她叫啥都一樣,沒有了立場,這又氣惱了水家。水秀父母請來中人亮出字據,要求正名說理,並進一步強硬要求,孩子還不能管親爺親奶叫爺叫奶,要叫姥爺和姥姥,隻有他們才是真正的爺爺和奶奶。

就為這麼點事,水黃兩家鬧得仇上仇冤上冤。兩年時間兩家抬出去四口棺材,雙方父母都病亡而去。人們就說這四位老人全是氣死了。

雙方老人過世後,水秀和丈夫正要過安生日月,不想飛來橫禍,丈夫出門做生意讓劫路刀客打了黑槍。人們又說這才應了桃花的先兆,水秀把水家的敗氣帶進了黃家。好像那年的桃花到這時候又結出了宿命的果實。舊時人們不習慣相信自己,不習慣相信生活,習慣把宿命當靠山。

山裏老年人回憶,水秀是在丈夫死後守不住貞操,才放蕩開自己。沒有人去追查她丈夫的仇人,隻說是被黑槍打死的。反正那年月黑槍也多,黑槍這個詞語就掩埋了一個男人的生命。黃家人不關心水秀母女的生活,反說她是災星禍害了黃家。好像人就是水秀殺死的。黃家族長正式通知,她孩子姓水永不準黃。在黃村她成單門獨戶。水秀眼前的路就這樣走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