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也覺得措手不及。
但鴛鴦錦,龍鳳被,高燭照紅妝。都是事實了。
阮清閣想,我大概是愛她的吧。否則,她哭,她鬧,我不會不厭煩,她要走,我不會那麼強烈地想要把她留下來,甚至,願意用我的一生去挽留。她那樣可憐,我若不照顧她,誰來照顧。假使她離開以後有個三長兩短,我想我這輩子也要在悔疚中度過了。她是孝順又善良的女子,娶她為妻,應當是我的福分。如是種種,像條款一樣列下來,阮清閣抱著懷裏嬌弱的柔軟的身軀,他覺得,他的選擇是合理又正確的。他俯身下去。
一陣風在窗外跌破。吹斷巫山雲雨。
新婚的第三天,亦是立瑤和映闕碰麵的那一天,阮清閣回到南京。映闕告訴他,立瑤來過了,他恍然就覺得自己跟從前不一樣了。他娶了親,成了家,心中有羈絆,他不能夠再像從前那樣坦然地對待這個名字了。他竟無所適從。
櫃台外麵有人喊著要買酒。拿了一輛手推車,靠在街沿上。阮清閣將買家迎進來,一邊點算,一邊讓夥計把酒都搬到手推車上。
映闕想要幫忙。
這樣的活,她平時也做過不少。但那天卻疏忽了,跨步的時候,竟被門檻絆了一下。隻聽得,嘩啦一聲,酒灑了,摔碎的酒壇子裂成鋒利的不規則形狀。那些碎片,就像捕魚的網,安安穩穩等著映闕撲倒下來。
映闕的手上有多處擦傷和劃破。她雖然不至於當街號啕哭一場,但鼻頭紅了,眼眶濕了,兩隻手疼得幾乎要麻木。
阮清閣慌忙地跑出來扶她。她顫巍巍地站起來,隻盯著一雙手看。阮清閣就像哄小孩子一樣,說,別擔心,別擔心,我這就陪你去醫院。
過往的行人都看著他們。黑色的轎車也遠遠地停了下來。
這一次,蕭景陵終於看到映闕。看她摔倒,她受傷,她在另一個男人的摻扶下,枕對方的手,微微靠向對方的胸口。
蕭景陵轉了臉,那細微的動作,似乎想要假裝他什麼也沒有看見。他從後視鏡裏盯著司機蠶豆一樣的眼睛,說,走吧。
【 節外生枝 】
後來的某天。蕭景陵看報紙。報紙說,六旬老翁在家中暴斃,死因大約是某種疾病,尚待調查。
老翁是一家粵菜館的小老板。孫餘慶。常年身體抱恙,但脾氣古怪,不肯就醫。兩天前,他約了蘇和酒行的人談生意上的合作細節。地點在他家中的書房。他的老仆人宋姑娘領著酒行的人走到書房門口。據宋姑娘回憶,那個時候的孫餘慶坐在椅子上,背門,麵窗。
宋姑娘沒有進去。
她隻是替書房裏的兩個人輕輕掩了門,然後下樓。怎知道,當她走完樓梯的最末一個台階,她聽見書房裏傳來一聲尖叫。
那驚恐的犀利的聲音,嚇壞了她,她拚命地往回跑。
可是,書房裏,孫餘慶仍然是那樣安穩地靠在椅子上,仿佛睡著了,其實卻已經斷了氣。至於剛才由宋姑娘領進來的那位客人,卻消失了。
整間屋子,空蕩蕩的。
而報紙說,在孫家消失的酒行的職員,是一名年輕的女子。她姓藍。她像一滴水珠似地蒸發了,像一隻氣球一樣飛走了。她至今下落不明。
生死不明。
蕭景陵看到這裏,心已經從嗓子眼裏蹦了出來。那濕滑的滾燙的心,猶如受了驚的魚胡亂地穿梭在水裏,怎麼抓,也抓不住。
另一邊廂。
事情發生以後,阮清閣已經愁得連飯都吃不下了。原本和孫餘慶的交涉,是應該由他親自前往的。但彼時他尚有別的買家,更棘手,更迫切,他隻能二擇其一,最後將孫餘慶交給了映闕。他也希望借此鍛煉映闕與商家談判溝通的能力,哪知道,這變故來得措手不及。
這變故像謎像災劫。
而阮清閣,於慌張忐忑倉促沮喪之中,看見了他此時最怕看見的人。他心中有愧,任憑對方如何指責他,他不還口,仿佛那樣的指責受得多,內心才會好過。但他萬般的隱忍,到最後,還是難以壓製地,喚了一聲對方的名字。
立瑤。
輕輕地,如含在唇齒間的一個氣泡。
負責處理這次事件的警察,膽小,又貪財,蕭景陵很快買通了他。他們以調查事故的名義,去到孫餘慶的家。
偌大一幢別墅,主人死後,隻剩下孤零零的老仆人,宋姑娘。宋姑娘已經快到五十歲了。留著長長的頭發,梳成整齊的辮子垂在腦後。她是自梳女。祖籍廣東順德。淺薄的小警察不知道何謂自梳女。蕭景陵告訴他,所謂自梳,是當地的習俗,有些女子通過特定的儀式,將頭發結成辮,以示自己終身不嫁。
隨後,門鈴響。
來者是一名中年婦人。衣著華麗。形容端莊。五官頗有些狐媚。雖然漂亮,卻不討喜。宋姑娘看見她,臉色驟變。甚至流露出痛恨之意。
後來蕭景陵才知道,那婦人曾經是孫餘慶的填房。叫顧惜恩。大約在十年前,在孫餘慶最最風光的時候,顧惜恩是孫家的婢女。她手腳靈活,做事也勤快,對孫餘慶尤其細致周到。而孫餘慶對她,或多或少,也是有些情意的。後來,孫餘慶的妻子藍氏病故,孫餘慶不堪喪偶的沉痛,精神與情緒都變得很糟糕,甚至還要對下人們辱罵和責打。於是,辭工的,偷走的,層出不窮,到最後,孫家就隻剩下顧惜恩,以及沉默孤僻的宋文惠,亦即如今的宋姑娘了。再後來,大概是宣統末年,孫餘慶納顧惜恩為填房,似甜蜜和諧的美夢一樁。孫餘慶也因此開朗了許多。但是,好景不長,才半年的功夫,顧惜恩拋下孫餘慶,跟著別的男人坐船去了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