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記得了。我記得的是廟裏失火的事。」
是真的嗎?我記得的是站在好像是廟的山門邊,看著熊熊燃燒的火。震災的時候,據說東京有一部份成了一片火海。如果附近有廟,可能過去避一避。也許我和母親逃進一所廟。如此,那就是站在山門,從內側往外看著市街在燃燒的吧。
而且大火燒過的,躺在一片灰燼裏的屍體,好像不隻一具。說不定可以看做是大火警,死了更多更多的人,來得更真實。
如果是這樣,那麼母親為什麼把我的灼傷,說成是在廟失火時受的——母親是在隱瞞大地震的時候,我們剛好在東京。這又為什麼呢?
「從東京回來的時候,我的臉上纏著繃帶嗎?」
宗田又點頭。這倒不出意料之外。
被記憶的漆闇包圍住的大正十二年九月,母親、父親,還有我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總算明白過來了。好不容易地——不錯,過了十幾年歲月,好不容易地才明白過來了。
「最後還有一件要請問您。父親殺死的那位乃田滿吉,是不是眉毛很薄的人?」
「是的。我不曉得那是不是由於他那種病,因為眉毛薄得異常,所以麵孔看來更白。」
我擔心如果我再追問下去,宗田說不定也會想到我正在想的事,因此把話題岔開了。
電燈光變得有點刺眼起來的時候,宗田辭去了。從窗口看著老人那不穩靠的腳步,在巷子裏消失了以後,我無意間看到映在玻璃上自己的臉。
我彷佛懂得了母親為什麼在我的眉毛上塗了墨,又為什麼用指頭上的血來撫摩它。
我從窗邊離開,看了一會兒榻上長長的影子,忽然想起來似地取出了火柴,把一隻手指頭湊近火。燙得我連忙熄了火。我*感到那種灼熱,是由於我的想象錯了呢?抑或那種事還沒發生?
這我不曉得了。
不,我相信想象沒有出錯。可是,我心中突然湧起了不可▲
為了怕我的記憶連貫下去,母親等了一個禮拜,這才從池裏拖出父親的遺骸,放在正殿裏,然後放了一把火。接著,讓我的臉包在繃帶裏,離開村子,前往沒有人認識我們的東京,而我也從這一天起成了五歲的鍵野史朗。漸漸地,我長大了,直到宗田老人來訪那天,我都是活在母親所創造出來的別人的記億裏。
母親的失敗,在乎未能看透她所嚴重要求守密的宗田,終究向我透露了事件真相;我不僅把凶殺現場,連那一陣子的母親的奇異行動,也都留在記憶裏,還有就是由於母親想對我隱瞞,結果反倒使我觸發了對事件的好奇心。
宗田這個人的良心,反把母親不惜染汙了自己的手,想保守有關我血緣的秘密暴露出來了 。
如果沒有宗田的話,說不定我就照藤田所告訴我的話,絲毫不懷疑自己不是鍵野史朗的可能性,送走我這一生。
然而,我對宗田,一點也不怨恨。
母親在我的生身父親乃田滿吉死後,依然深愛流在我體內的他的血。她吸吮從我手上流出的血,咬我腕上的傷痕,抱住我睡覺,用血來撫摩我的薄眉毛,母親是這麼地愛他的。而他的血正奔流在我的體內,縱使那血是汙穢的,我覺得我仍然能夠以它為榮。
母親周年忌那天,我依宗田的話,為了把母親的遺骨納入墳墓裏,往訪村子。
睽違了幾十年的村子,是由於星移鬥轉,失去了昔日麵目呢?抑我的記憶趨於淡薄了?幾乎無一能引發我的回憶。隻有從那道土堤下去時,驀地裏展現在眼前的田疇一端的樹叢,與我的遙遠的記憶裏的景象重疊在一塊。想是到四歲那年,每次回到村子裏,都被阿春姑媽牽著手走下那土堤的吧。
然而,那樹叢下的戰盔形屋瓦,卻不複可見。
和宗田老人連袂至墓,納安了母親的遺骨之後,我獨自來到如今已無人居住的廟。土牆和屋瓦都龜裂了,空蕩蕩的正殿屋跡上,雜草叢生,秘藏了兩樁罪行的住屋,也傾圮一如褪了色的曆史畫裏的廢屋。
占了廟園近一半土地的水池,水已渾濁,浮泛著一些垃圾,不過純白色的花朵,倒也在那兒反射出夏末的殘照綻放著。
看著這些花,我陡地想到了母親葬花的另一層意義。
蓮花是真宗裏所說的「極樂淨土」上,以各種顏色綻開的花。母親在下決心殺死父親的日子裏,憑自己的意誌丟棄了那些花。母親是在一片漆闇的土裏,不隻埋葬了季節,連死後的美麗世界,也是惡人所不被允許住的世界,也一並埋葬了。為的是在其後的生命裏,隻看守著罪,隻當一個惡人;還有為了守護我的血。
一朵桔梗花]5.菖蒲之舟
苑田嶽葉是近代出現的天才歌人之一(譯注:日本稱寫和歌的詩